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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现代性与现代性的产生
     根据上图表,我们可以进人人域法之所以起源的具体讨论。
     假定我们问,法律为什么会兴起?尤其是我们现在所研究、所学的这些法律,它兴起的理由、原因是什么,应该如何回答?说到法律的兴起,前面我已经给大家说到过一个命题:法律起源于吃。这是一种说法。这个法律起源于吃的说法,与我这里说的人域法的兴起原因,是有差别的。因为,那个法律虽然是实在法,但它是所有实在法的共同源头,而且,以吃说法,只是注意了法律起源中的直接源头,而非原因;现在,这里我们打算讨论的这个法律,首先,它主要是指西方的现代法律体系,也就是刚才引据梅因说的“从身份到契约的运动”中的契约法;其次,讨论这个契约法体系赖以形成的前件,是有关原因的讨论,所以将会有较为复杂的探究,而这,正是我打算做的工作。当然,这样做,并不是排除西方法律以外的制度形态,我也会在讨论的过程中,做一些关联性的研究。之所以将西方法律现象当作主要的讨论对象,原因是,作为人域法的主要类型,它特别有分析与研究的典型意义,值得我们去探讨。大体上可以说,理解了契约法的起源,便已大致弄清楚了人域法的根由所以。
     何以如此说呢?因为比较而言,人域法的诸变异形态中,伦理性的法形态、政治性的法形态及神灵性的法形态,多少都有些自然的属性及条设来源(参见前面的第二讲第三节、第三讲、第四讲),只有契约法是地地道道的人为产品,几乎不带自然的脐带。因此,讨论契约法的起源,更容易会知人类文明的品格。这样,有关契约法为什么会兴起的讨论,实际上即是让我们理解人域法兴起的理由。进一步言,应该说,这样的讨论,甚或可以导致对制度文明之所以兴起的理解。人域法是人类制度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比较而言,制度文明是更可考虑的一个概念,因为它具有语义上的弹性和包含力。在我们这里,不可能考虑所有的制度,主要考虑其中的法律现象。因此,说制度文明,也就是专指人域法。
     前面,我们已经谈到过制度文明这个词。这个词的意思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一定的时候,它必须要有一种制度建构,如果没有制度的建构,很难维系人类社会的存在、秩序和合理的状态。在这样一种动因之下,于是乎制度发生了。人类的制度很复杂,包括的方面也很广,比如统治规则中的等级制度、地域秩序观念、强者优先原则、利益原则、商业惯例、契约合同、对等原则、有偿原则、法律人格制度、保险制度、会计制度、银行信用制度,等等,都是我们所说的制度。这些制度现在还在继续发挥作用,也就是说,它不是死亡的东西,而是一种还在生命过程中的文明现象。制度的兴起是有特定环境的,这些特定的环境值得我们去思考。因为通过这样的思考你才能够知道,为什么我们今天要追求西方的制度?它究竟有什么意义和价值?我们要把这些问题弄清楚。
     关于制度为什么会兴起的话题,依据上图表的表达,我们可以有这样一种理解,即,人域法或制度文明的兴起与一个现象有关,这就是现代性。
     一、现代性
     为了更好地理解图表,在解说图表之前,我们首先需要对现代性这个概念有一个交代。
     现代性,这个词在20世纪末期进人中国。这个词最早是社会学的用语,它说的是什么东西呢?它是说这样一种现象:在当代社会,单元性的自然体,比方说个人、民族,特别是个体的意志、欲求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量,致使古典的制度体系、精神理念、社会结构发生了持续性不稳定的转变,各种社会生活的样态、个体的人格质量诸多方面均有不知身处何处,难以知晓的感觉,文化过程处于了极度混乱和断裂的状态。这个话的意思是说,由于人类生活环境持续不稳定的变化,致使人类生存、生活中的新问题层出不穷,进而导致了每个人对自身、对社会、对他人的理解发生了动荡不安的感觉。这种动荡不安的感觉,致使你认为,任何事情都没有依据,任何事情都是在随波逐流,处处表现着无根、无着、无依附。再通俗一点就是,我们有一首歌唱的:跟着感觉走。因为你不知道标准在哪里,所以这句话变得非常流行。
     当然,如果就某些孤立的事件和反潮流的行为言,下面的事项也是一种现代性的表达。在中国古代法律,特别是刑法的规定中,有一种耻罪耻刑耻法的观念,这种观念认为,犯罪是一种必须被惩罚的行为,而被惩罚的人因此便失去了正常人的人格等级,故说,“刑人非人”。为什么说“刑人非人”呢?因为,彼时的道德观念认为,犯罪是可耻的行为,因此,犯罪者就不得享有正常人的人格。为此,制度上便设置了很多象征性的东西,特别是用服饰来说明你这个人是罪犯,正在受到处罚,所以你不是人。这是当时社会的正常观念。比方说,中国古代有一种象刑,就是用某些服饰,比如蒙黑头巾,穿布衣无领的上衣,穿草鞋等,表示你正在受某种惩罚。如果犯的是砍头罪,并不真的砍头,而是让你穿一件没有领的粗布衣服,所谓“布衣无领当大辟”。
     这样一种规定,是传统社会正统观念的制度化,大家都服从这样的规定和观念。但我们在历史上恰恰也看到了反面现象,有些人专门追求这种非人的待遇,天天穿着这种服饰,丝毫不以为意。观念中,穿这种没有领子的衣服就意味着被砍头吗?这在古代社会中是一种反社会的表现,某种意义上,它也是那个时代的一种现代性表现。
     还比方说,古代中国的刑罚中,有一种文身刺疤的惩罚。它源之于中国中心主义观念和华夏正统思想,是一种斥犯罪人齿于四夷地位的制度安排。因为古来只有开化不足的土著民族才会喜好文身刺疤的风俗,所以,中国古代为了打击犯罪,便设计了这种降人格等级的惩罚方式,并为古代的道德观念所强势支持。问题是,古代中国的这种观念和制度,在现代社会,遇到了挑战:许多人都文身去了,有演化为潮流之势。这也是一种现代性的表达。
     我想在古代,这样的事例很多。这些现象,都具现代性的形式表征,是一些疑似的现代现象。
     不过,我想指出,这里所说的现代性,不是指个别事项,它专指持续性的文化断裂和人性还原的转型过程。所以,不能简单地去理解它。以近代中国为例,亦可见出这种文化运动的性质及走向。近代以来,中国先后有清末改革、戊戌变法、封建帝制革命、五四运动、军阀混战、国民革命等。这些运动多数是由政治统治权所引发,最后都变成了破坏传统文化体系、价值观念和社会结构的混乱运动。在此过程中,价值的非难、标准的破碎、结构的崩塌、人心的流散、感觉的错位,在在都不可收拾。何去何从,变幻莫测。比方说,传统的价值,忠、孝、仁、义、理、智、信这些东西,被近代的各种新文化运动打上了封建、反动的标签。先是五四运动,撕皮搅局,孔子成了反面典型,宣布打倒孔家店。所幸,还只是皮毛之击,未伤大雅,大家对传统还有点感觉。
     至于西方社会,其反抗之烈之盛,更是无以复加。它们不仅有政治运动型的反抗,有社会运动型的反抗,更有思想体系、艺术体系、形象体系的替代。结果,那些被放弃和非难的不仅是古典时代建构的道德理性主义哲学、现代宗教、制度文明、科学思想体系,更有那些春笋般兴盛的替代体系,这些替代体系生长之繁盛,为亘古所罕见,然而,它们的短命却也令人瞠目结舌。一切都在飘忽之中,一切都被反了,以至于,没有哪一家的学说,哪一个思想体系,敢于说它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东西,所有学说和思想都被扬弃、批判。近代以来,西方社会出了许多所谓大师级的人物,像尼采、弗洛伊德、凡高、陀思妥耶夫斯基、罗素、卢梭、叔本华、毕加索、莱蒙托夫、莫扎特、贝多芬、巴尔扎克、大仲马、雪莱、普希金、柴可夫斯基、帕斯卡、肖邦、托尔斯泰、歌德、孟德斯鸠等,都有程度不同的精神分裂症,或间歇性的精神分裂症,甚至精神病。他们从很多不同的角度用自己的生命体验书写了西方文化的真实状况和无奈。
     更甚者,当这些久远而来的东西不能成为你的依赖的时候,你说,那我就依赖我自己,依赖我的感觉。不幸的是,你的感觉也时时刻刻在变化。比如,你今天刚觉得这个肉好吃,明天就有人告诉你说,这个猪是用激素养大的,有毒副作用;还比如你说,我想穿得漂亮,穿得好一点,买了些很高档的衣服,可是,你刚穿没两天,却发现世界变了,满大街的人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你反而觉得他们更帅。如此之类,你觉得你的感觉可靠吗?感觉不可靠。那欲望可靠吗?好像可靠一点,其实也不然。想吃好,病从口人,且不说病毒细菌,单就高血压、糖尿病、肥胖症之类由饮食引发的疾病而言,你想吃的欲望,可靠吗?你喜欢上网,昼夜不下线,行吗?且不说病毒带来的烦恼,单就鼠标手、颈椎病、记忆力衰退、精神分裂症等多项病况而言,这种欲望恐也难以长此以往。诸般现象告诉我们,你所有的行为都没有能够寻得到的依据,而所有不可能的事情也都在变成现实。这样一种现象,就叫作现代现象。
     为什么会发生现代现象呢?其实,现代现象,直接原因是人性中有一种东西被搅翻了,这就是现代性。现代现象即现代性的爆发。那么,什么叫现代性呢?其实这是一个很难下定义的概念,几乎没办法定义。不过,有人给出了一个定义,说:现代性的本质就在于没有本质。说得经典,对吧。这话怎么讲?所谓现代性,就是不确定性,就是没有依据、依赖性,是不断发生的群众造反运动,是一种文化观念的情绪性的肆意,是一种生命冲动反抗价值原则,或生命反抗形式原则的冲撞。什么是生命?这个生命是指一种本能冲动,一种欲望;而形式原则则是指,比如神学背景、道德伦理、终极关怀之类。也就是说,人们依赖自己的感觉、欲望的肆意,最终把人类几千年来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终极性的东西、精神性的东西全部都毁掉了。你会发现,我们变成了一种东西,一种受自己的欲望、感觉支配的东西。这个东西是什么,是动物。所以,现代性也就是人的动物性还原。进而,如刚才所说,欲望和感觉都不是最后的依赖,因为现在,人们的自我分离,已变成了一种非常严重的现象,这种自我分裂所表现的,是有时你对自己的信任不住,你会觉得你不是单一,一个我被分裂成外我、内我、本我、自我、他我、原我等,很多的怪我都在你的身体里,在你的脑海里打架,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弄得你七零八落、生活不安,有的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可。这个状态很严重。为什么现代社会精神病患者越来越多,就是这种严重分裂的结果。
     上述现象,学者们对它进行了研究,称之为现代性和现代现象。它是人类社会在现代化过程中,必须表现出来的人性现象和状况。其实,现代性、现代现象的影响远没有登峰造极,以至于有学者认为,现代性不够包容,又弄出了一个后现代来。后现代又是什么意思呢?字面讲,是现代以后的时代。但,它与现代性一样,不能简单理解为时间概念,而是对人性状态和人类行为特征的形容,亦是对人类文化过程的描述。而且,现在有两种后现代的概念,一种是建构的后现代,一种是解构的后现代。这里的后现代主要是指解构的后现代。所谓解构的后现代是什么意思呢?可以这样来理解,如果说,现代性是解构古典的意义和价值的话,那可以说,后现代则是对解构的解构。就是说,你前面的什么东西,这个依赖不了,那个没有依靠,这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你现在在社会上很容易发现一种现象,即,你说出任何话,做出任何行为以后,肯定有人马上用一种方式把你给解构掉了。比如我们这样举例子说,花美、好看,这是一个常识,现在有人马上说,花美什么?扎眼!于是乎,本来大家公认的一个东西,结果被他说了以后,变得索然无味了,想象着就感觉不好;更进而的解构是,什么是好,什么是美?这个世界上有美吗!
     这样的现象在现代社会中太频繁了。经常,你说的任何一句话,别人都可以三下五除二,给你搞得稀巴烂。于是乎,似乎人们再也没有任何可能性,说你的任何一种行为,任何一种意志都希望有什么东西去支持你。在所有东西都不支持你的情况下,我们生活变成了什么,就变成了无依无靠的浮萍状态。法律不管用,权威不管用,基因一边呆着去……所有这些东西都变成了一种飘浮状态。一般明星的生命力,也就是几个月的时间,几年生命力的很罕见。所以,你所看到的东西都是暂时的,一种临时性的状态,一种无可奈何的状态,因此,每个人都觉得没有意思。有什么?什么东西都是临时性的,还有什么东西!
     我们终于发现,过去建构的那种精英秩序,那些神秘的记忆在我们这些所谓现代人面前,已经不知所踪了,因此,有很多学者都曾或正在广泛关注着,比方像涂尔干,像西美尔,像特洛尔奇,以及大家都知道的著名的韦伯,都是研究这些现象的一些学者。其实,马克思既是一位现代性的
     研究者,同时也是一位现代性的挑起者。因为他认为,人跟人之间要斗,
     所有的东西都靠不住,只有通过斗争这一现代性的强力工具,最后才能建起一个美好的社会。所以他的思想有现代性的特征。
     这样一些学者,这样一些所谓的大人物,告诉我们的东西,研究的东西大多具有破坏性。根据他们的研究,我们可以对这些现代性现象的特征做出归纳,大体上这些特征可以说为五项。
     第一个是自为性。何谓自为性?所谓自为性是说,由于农业产业方式的兴起,人类的行为能力获得的非常快速的发展,以至于他可以依赖自己的行为方式,去获得生存的条件和可能,而不再完全依赖神和自然的赐予。这种自为性的增长,导致了一系列的后果,比方说人为的意识,自我意识的增长,以及人们对劳动看法的改变。从此以后,劳动变成了一种有价值的东西,而不只是一种躯体行为,人们不再不重视劳动的价值。这种现象告诉我们,人的自为性获得了拓展,由本能变成了文化现象。自为性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越重要,我由自为变成自知,进而希望自主,因此,我在这个世界上就变成中心了,世界对我的意义就缩小了。
     自为性会导致两方面的精神倾向,其负面的后果,是它对外界其他力量,对环境的藐视、蔑视。若如此,这种精神观念,便对自然、对社会有破坏性。因为,自然和社会需要有共同规则、共同秩序,而一个人或一群人,如果他们过分的自为、自我,你会发现,世界、社会就会出问题,所以,由自为性所导致的诸般负面的思想观念、意识形态,是多之又多。如本位性,它延伸出了宗亲主义、种族主义、国家主义、人类中心主义、个人主义等。总之,以自我为中心,关系越远,你就会越强烈地表达自我本位的意愿。这种现象其实不是好事情,尤其是,这样一种东西正是激发人类现代性的温床。
     其正面的后果在于,一当人类有了基于主观能动性而有的性智觉悟,它便会将这种企求变成主动的利他行为,进而放弃自我的狭隘,使自为自足为真正的自主。中国人为什么鼓吹集体主义,为什么鼓吹天人合一,意思就是说,你不要过分地把自为性负面化,因为那样是有害的。
     然而,我们知道,西方文化恰恰是一直在高扬自我意识、主体概念,所以,现代性的爆发,与西方的文化有关系,它不但不控制这种驱力,还激扬这种驱力。这表明,东西方文化有一个反向的价值驿动。大抵上,中国人早就考虑到后果,早就注意到,如果自我不被适当控制的话,它的负面作用会很大,而西方人则认为,生存是一切,只要能满足生存,至于用什么方法,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这是第一个特性。
     第二个,物化和功利化。人类的生存离不开物质、自然。问题是,这种物质、自然的存在状态及与需求者之间的关系,对人们的精神观念影响甚大。相对而言,资源的丰富与否,会决定人们的功利观念。我们都知道,如果一个地域的物利资源没有那么稀缺的话,人们相对会不太过分地在乎物利;而如果资源稀缺或者竞争过度激烈,则必然导致人们物利观念的强化,导致人们对物质利益的重视。一种长期处在稀缺和激烈竞争状态中的人群及其文化,为了综合利益的目的,这种本能化的观念和欲望,亦会最终被精英们改变为富有知识性和学理性的观念,于是,物利的贪婪和口腹的欲望有了下面的表达:财产观念、所有观念、财富观念、有赏观念、占有观念、物质观念、金钱至上,等等。一当观念化,它就有了文化的价值和意义,并足以反过来异化人。以至于它们成了人生的标准。即,你是不是一个人,你是不是一个合格人,完全以你占有财富的量和生活的质量来判断。而那种精神的追求,某种精神的向往,反而被挤到一边去了。
     这种东西也是一种现代性。它的意涵是什么?是把精神——此精神是指性智觉悟,而非一般人所说的精神依靠——的东西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变成了一种外面的于己无关的东西,而把欲望,把财产、物利变成了所有问题的前提。有一句话说,我现在真穷,穷得只有钱了。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状态。当你穷得只有钱的时候,你想想看,作为一个人,跟一个动物可能就没有太大的差别了,对吧。而事实上,我们想得更多的是人,是做人,结果,你做人没做成,又做回动物去了。所以,这个物化或功利化的特点,也构成了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志。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是人的动物性还原。由于财产成为我们所必须追求的东西,以及做人的标准,所以就发生了一个逻辑转换:物利怎么得来。抢来,对还是不对?抢,在动物世界是对的;在人类世界,得分别理解,最早是对的,那时与动物无别,后来开始有了不对的判断,先后经过了对己群、对熟人、对地域、对群域,乃至于理论上的对人域的判断升华。问题是,抢,不对,那么,什么标准足以判别物利的所得是对还是错呢?人类显然选择了得到的标准,即,公认为合理、合法的方式,是得利的前提。那么,什么是合理、合法呢?又会因时代、地域、场景的不同而有别。比如,通过权力去夺得物利,过去被认为是非常对的,而现在则被批判。为什么会发生标准转换呢,这便是前面说到的道德伦理在作怪,是道德标准在决定着合理与合法的状况。当抢、权力、欺诈等都被推出道德标准之外以后,还有什么行为能为道德所保留呢?应该还有一些行为和条件,可在西方文化的背景中,许多行为和条件同样受到了挤压,最后能为人们所接受或认同的标准只有一个,这便是劳动。依世俗伦理而言,所谓对的,就是物利、财产因劳动而获得。劳而得,不能不劳而获。因此,劳动就变成了一种非常重要的道德标准。
     当劳动变成了道德标准以后,你进而会发现一个问题。什么问题呢?劳动的重要性排挤了人的其他属性。劳动道德的本意在于,你只要好好劳动,劳动越多你就越有正义感,你就越有精神上的优越感,因此,劳动便由躯体行为变成了一种劳动神圣的精神观念。劳动神圣似乎没有错,然而,当这种劳动神圣成为压倒一切别的东西的力量的时候,它的副作用就出来了。比方说,劳动会被狭义化,专指体力劳动;同样,你的信仰、你的精神追求也会被排挤。因为当你进人一种精神信仰的时候,你可能不是在劳动,你是在好逸恶劳,你是在不劳而获,你对人家、对社会一无是处,以至于无地自容。
     劳动狭义化、劳动道德化、劳动神圣化的结果是什么?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会劳动呢?还是因为人有别的东西才能称作人呢?劳动是谁的本钱?谁的本钱?动物生下来干嘛?就是劳动。蜜蜂一天到晚就是劳动,蚂蚁是不是劳动?草原上的那个屎壳郎是不是劳动?它的卵就生在马粪里头,当它孵化成虫后,便咬破那个卵,开始吃马粪。等到马粪蛋吃完了,它也就变成了一只成熟的屎壳郎出来了。然后,如同它的前辈一样,从深深的洞穴里出来,跑到草原上找一颗合适的象粪或马粪,就推,推到一个什么地方呢?先挖一条一至几米深的地道(之所以挖那么深,是担心食蚁兽吃它的蜣卵),在地道的尽头,再挖出一个很大的蜣卵室,粪蛋就放在那儿。接下来,它会不停地用嘴去修光这颗粪蛋,直到非常光滑(以保持水分不流失)为止,再下来,它要在粪蛋上挖一个洞,下一粒卵在里面,再用自己的体液和上粪渣,堵上粪洞。最后的岁月,就只剩下一项工作,以自己弱小的身躯去不停地翻滚(目的是让粪蛋均匀受湿,免除局部干燥并保持温度均匀)这颗巨大的粪蛋,直到最后死在粪蛋下。它的儿子、女儿也会重复它的全部行为。这就是劳动。
     大家想一想,如果说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劳动的话,那与动物有差别吗?有没有?劳动神圣化实际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的动物性还原。人性是两种对抗着的属性的杂合,即动物性和神性。人之所以为人,就在于人有神性的追逐和向往,如果人一旦丢了神性,那就只有动物性了,那人还是人吗?因此,我们看到,现代性中一个很本质的节点,就是人的动物性还原,他不想去做人,而是要做回去,做只有感觉和欲望的动物。这是第三个特征。
     第四个是祛魅性。什么叫作祛魅性?所谓祛魅性是指,刚才说到的所有的权威、所有的信仰、所有的背景性的东西,全都被人们反抗了、祛除了,留下了什么呢?留下了没有本质的那些东西。既然要动物性还原,那么,神性的东西当然也就是多余的了。因为,神性会阻碍动物性的还原。本来,过去几千年人类文明史所努力的,是试图中和神性与动物性,并寄希望超越动物性,导向神性,而现代性则反逆而为,要祛掉神性,还原动物性。由此可见一斑。故知,所谓祛魅,实是用此岸原则代替了彼岸原则。彼岸原则是什么?就是神性的原则、普遍价值的原则、终极关怀的原则、天堂的原则。此岸原则当然就是动物性原则。因此,魅,就是指这些彼岸和神圣的东西。祛,就是祛除、放弃、批判。在这一特征的主使下,你会觉得人生除了肉体本身的意义(它要感觉,它有欲望)之外,不可能再有其他的意义和价值。所以,你不需要去寻找背景和价值支持,所有的精英意识、权威意识、道德意识、神圣观念都可以一一退位,只留下一个赤裸裸的肉身。
     最后,现代性还有一个特征,这就是理性。因为当你过分地自以为是、自我中心、人性自持、感觉主宰的时候,你会发现一个问题,大家都这么做,结果就只有去对抗。要么打架,要么得精神病。如果我不想打架,又不想得精神病,怎么办呢?实在没办法了,我们两个之间只有保留一种契约关系,一种交易关系。若此,我们会看到理性的生存空间。请注意,这里的理性不是道德理性,而是工具理性和功利理性。即,只是为了功利的目的而表现出的妥协选择。它与人类的信仰无关,只是不得已而为之:我要活下去,怎么办,我只能去变动一下自己的感觉和欲望。于是乎,就有了理性的东西。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现在,即便是工具理性和功利理性,它们同我们的欲望、我们的自我意识,正处在并行发展的状态,未来究竟哪一个发展得更好一些,现在还不好结论。不过,工具理性、功利理性在现代性中的意义很重要,它几乎是现代性未能滑出人类文明之路的唯一纽带。
     以上这几种,便是对现代性特点的一些描述。
     其实,也许还有一些特征可以说出来,我们这里只抓其要害,就不一一描述了。总之,人们反抗了精英、权威以后,平民化已经成为当下社会很重要的概念,它意味着文明的平民化。文明平民化,劳动神圣化,人的动物性还原,便是我们现代正碰到的人域现象,它是人类整体转型的开始。在这样的转型场景中,人类的状态和存在方式无疑是非常艰难的。
     那么,我们向哪里转呢?我认为,是人类后现代的转型。我刚才提到后现代这一概念时说到,还有一种建构的后现代,即,后现代是人类重建意义和价值的文化过程。这也是当下被说及的一个词。有一些学者,这些学者不是来自于哲学家,也不是来自于社会学家,而主要是来自于自然科学界。比如美国有一位叫大卫·格里芬的人,已经成了这一学派的首领。其他的人还包括我们比较熟悉的李政道、李约瑟、汤川秀树、卡普兰等人,都算是这一学术思潮中的重要人物。他们关心的是什么呢?要言之,其核心观点是返魅。因为现代和解构的后现代所共同的是解构人类的神性,解构人类所依赖的东西,前面说这叫祛魅,于是,他们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了一个反对的词,叫作“返魅”。返魅这个词在大卫的书里写了很多。还有一位卡普兰的学者,他追随李约瑟,写了一本书,叫作《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也有人翻译成《物理学之道》。在这些书里头,他们认为,人类还要有魅,因为只有魅,你才能树起精神支柱,而这种精神支柱才是人类赖以生存、赖以发展、赖以存活下去、持续下去的必要前提,人不能变得没有依赖,不能变得没有信仰。况且,真正的知识,都隐藏在魅(道、自然)之中,所以,人类只有返魅,才能获得真正的知识。大抵上,他们的中心观点就是这样一些观点。
     其实,按照西方人的标准,海德格尔、韦伯也做了相应的工作,只是程度深浅而已。比如韦伯,他为什么提倡工具理性?其原因就在于,既然我们变得如此地不可救药,那么就应该有一种东西来救救我们,工具理性当是其法。虽然,工具理性不等于道德理性,但毕竟还是理性,多少还有些救济的意义。海德格尔在晚年,对东方思想的理解,应当是一种超越。
     现在,我们对现代性、现代现象,有了一些了解。那么,我为什么要在这里谈论这个话题?我的用意在下面。
     根据前面的描述我们得知,现代性的要害应该是,人类文化断裂现象与人性还原状态的形容。它同现时代有关系,其关系点有二,一是,当下正好处在了这种断裂和还原的过程中;二是,人类中的学者正好在当下发现并关注了这种断裂和还原。常识告诉我们,有关系不等于唯一。如果我们的视点放在文化断裂和人性还原上,而不以时间为意,则知,现代性绝非只是当下的现象,历史上曾经有过先例,现在的现代性爆发当为第二次。只是,彼时,没有人去关注这样的断裂和还原。
     依据我的看法,现代性不仅指当下,而且也指古代。理由即是刚才说的,现代性不是时间概念,而是指人类文化的持续断裂、转型和人性还原的状态,只因为当下发生的现代性正在感受之中,所以我们的感觉非常强烈,并把这种被我们注意到的现象称为现代性。因此,我主张,要把现代性这个名词,当作一个描述性的名词,它不是时间概念,而是过程现象。由此可以说,任何一个时代,都有自己的现代、前现代、后现代问题。当然,以人类文明史的尺度看,真正的现代性有两次,一次是当下,另一次则是在混乱过渡期,其他情形,可略去不计。
     既然我们讨论的问题是人域法所以起源的问题,那就意味着,我今天想说的,不是当下的现代性问题,而是想讨论古代的现代性问题。也就是说,当下的现代性讨论,只是进人问题的跳板,主要是想以此来说明概念和由头。
     人域法和制度文明为什么兴起呢?我认为它跟现代性有关。但,这个现代性不是当下的现代性,而是古代的现代性。所谓现代的现代性是指资本主义兴起以来的文化断裂和人性还原的情态。现在,我把这个概念移位到古代,移到公元前4000年左右至公元前年2000年的时代。这个时代是人类历史的混乱过渡期(公元前4000年左右至公元前年2000年左右),它的前面属前古典时代(1万年至公元前4000年前后),它的后面是古典时代(公元前2000年左右至公元1500年左右),再往后,便是现时代(1500年至当下),当下,正是现时代向后现代(当下以后)转型的过程。注意,我这里把农业文明以来的人类历史分为了以下5个时段:前古典时代、混乱过渡期、古典时代、现时代、后现代。
     同样提请注意,我在这里描述现代性的目的,不是为了描述现代社会,而是为了获得历史形态解说同态下的同理、同质把握。在我看来,当下现代性的问题和特征,在混乱过渡期几乎都能找到。即,就文化断裂和人性的动物性还原而言,古代与现代是同质的。当然,的确也有不同。不同在于,第一,时间不同,一个是古代,一个是当下;第二,虽然都是反神祛魅,但是反抗的对象有差别,古代祛魅的要津是人类整体反对神、反自然,而当下呢,当下是人类的个体反对人类整体的价值。这个整体价值是哪儿来的呢?它恰恰是第一次现代性爆发以后,人类为了救济现代性,而慢慢建构起来的那一套智慧成果。也就是从公元前2000年以来,经过几千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道德价值、善的精神和文化信仰的东西,在当下被反抗得一塌糊涂了。正是它们之间的这种不同,所以我们有必要做出分别,把过去的称为古代的现代性,而把当下的称为现代的现代性。此外,也可以鉴于地域差别,做出关于现代性的分类,如西方的现代性、东方的现代性。这种差别是有的。
     由此,我个人的意见是,现代性不止是一个当代现象,它其实是人类的固有现象,只是古代的现象与现代的现象间存在着一些差别而已。我想以此说明:因为第一次现代性的爆发,人类才发展出了它的文明的形态。
     前面说到,我们有制度文明、器物文明和精神文明三个结构形态。这三个文明中,至少可以说,有两个文明与第一次现代性爆发以后,人类的自我救济方式直接关联着,这就是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精神文明中,现代宗教的产生、自然神论的产生、义理神论的产生、科学物理的产生,都是为了救济第一次现代性的爆发人类所想出来的辙;而制度文明中的主体构成性的法律体系、宪政、民主、法治、人权、契约诸般体制,则是这种救济的具体承载。故知,东西方的精神体系和东西方的制度体系,都发生在公元前2000年以后的这个时代,即,古典时代。这个时代中的重大影响性时段和事件,比方说印度奥义时代的《奥义书》、希腊荷马时代的《荷马史诗》、犹太一神教时代的《圣经》、中国伏羲时代的“八卦”及西周礼法时代的《周易》《周礼》,都是人类文明最辉煌的结晶。是这样一些成果,终于让人类的文化有了新的开端,让人性的堕落有了提升。那种长时期的混乱、无序获得了一种安顿、救济。
     所以,我坚持认为,我们制度的兴起、人域法的兴起,它不是一种很平淡状态中出现的成就,而是剧烈的社会动荡、文化断裂、人性养育以后,所做出的智慧反应,是文明的最高成就。
     二、为什么产生现代性?
     上图表中,(第二次)现代性是人类文明发展到当下阶段的结纽。由此往前观,我们会看到(图表中未标出)后现代的前景;往后观,我们会看到人类历史的由来与纠葛,特别是西方历史和文化的由来与纠葛。(第二次)现代性其实是西方文化发展到当代的主要成就——人权、法治、民主、公共伦理、功利主义、科学技术、理性——的意外出脱。它的到来,表面看,颇出人的意料之外,而其实应是必然之中。理由是,由这些现代文明的成就向下,右边的箭头一路指向的原因,令人思考。
     本来,现代文明的成就是由四种主要的西方文化体系(道德理性主义哲学、现代宗教、科学思想体系和技术程序、主体构成性的法律体系)合力支持的,而这四大文化体系几乎又是西方文化发展至古典时代的最高成果,它们之间有因果关系。仅观此两项(现代文明的诸成就与古典时代的四大文化体系),的确可见出西方文化的辉煌与长处。然而,导致古典时代文化体系生成的原因,却有蹊跷,它亦由四种主要的原因(人的主体化、个体化,世界的客观化、外在化、物理化,知识的相化、工具化,主宰者的他化、绝对化)促成。那么,何以会生发这些原因呢?它们恰恰又是一系列更前位原因的必然后果。而这些更前位的原因之间,依次具有递进关系:最终极的原因是自然本根的断裂;而自然本根的断裂,复被决定于世界的点子化、外在化;点子化与外在化的前件又源之于人与自然的割裂、己群与他群的分致;为什么会出现断裂与分致呢?是因为人们伦理责任的收缩。
     何以伦理责任要收缩呢?乃是因为出现了强盗社会,巨大的生存压力,逼迫人们承担不起自己之外(最多包括血亲家族在内)的利他责任,于是,伦理责任只有收缩了之。
     至此,可以说,强盗社会是上面所有现象传递出现最前位的原因。可是,好像问题还没有完结,当我们再往下追寻的时候,继续发现,出现强盗社会的原因,更令人琢磨,它乃是人类第一次现代性(或古代的现代性)爆发的直接后果。即,强盗社会又成了更前位原因的后果。
     现在,应该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何以会爆发古代的现代性?穷根究底之后,我们得到的答案是,文明带西段的初始条件不完整。因为初始条件不完整,所以出现了爆发古代现代性的状况。
     这样或许可以说,我们大概搞清楚了问题的所有原因。不过,这只是概说,下面还要作更详尽的说明。
     其实,我们所说的所有现象,都是由一个事件引发的,这个事件便是农业。
     为此,这里我们要对人类的历史做出一个回顾。
     前面,我们已经对人的历史做了一些交代,说人类是由狩猎文明转成采集和农业文明的。历史学界一直有一种说法,认为1万年前是一个分界线。1万年以前的时代,地质学家们称为更新世,1万年以来的时代,称为全新世。差别主要由地球的气候、温度变化来判断。在更新世的末期,或者更新世的时代,地球经过了几次反复出现的冰河时代,有人说四次,有人说五次,具体几次我们不争论了。最后的一次冰河时期,一共持续了65000年。这个时期的结束,就带来了一个新时代,这便是全新世,也就是间冰期。这个间冰期正好是人类结束狩猎时代,转移到采集、农业文明的时期。
     更新世的末期,发生了几个对人类影响很重要的事件。一是距今10万年左右的时候,人类的大脑构造完成,真正意义的现代人出世了;二是,严酷的生态环境,逼迫人类启用大脑,从此,真正的文明出现了;三是,大脑的启用与严酷生态的共同作用,终于造成了严重的生态危机,人类依传统的生产方式已无法生存。这些事件的共同后果,是农业文明的发生。
     我曾经跟大家说过,人类在狩猎时代,曾经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我甚至说,西方的原罪说与这个有某种关系。这个错误是,由于持续的寒冷,致使可狩猎的动物资源减少,于是,人类在大脑的支持下,开始利用火打猎,结果导致了地球动物资源的锐减,大型动物的过分毁灭,进而导致了地球生态的危机。这个行为可以定义为有罪的行为,一种原罪的行为,但是,从人类的意义上来看,也未尝不是好事情。因为,大型动物的灭亡,才可能让农业文明兴起。这就是为什么在非洲早期没有农业,在亚洲有农业的原因。亚洲的动物被打完了,农民因此可以耕田种地,而非洲则不然,你就不能种田,因为你种田经不起大象、野牛、羚羊的折腾,而且也不敢去种,你要去种,狮子、野狗、豹子也会成天骚扰你。可见,早期的人类很可怜,对吧。这说明,这个事件是有利有弊的现象。
     那么,农业文明的兴起,意味着什么呢?它主要是开启了一个新现象:人域事务。这是一个新概念。所谓人域事务也叫人域内部事务。它的意思是什么呢?可以这样来理解。原来,人是和自然界通为一体的,人与自然不能分开,而自从农业产业方式发现以后,随着人类自为能力的提高,人与自然的分离开始出现,人类从此就有了真正自己的事务。这些事务包括:产品、社群结构、人性变异、社会分工,等等。
     首先,劳动的付出,使收获变成了产品,产品改变了物的价值,使收藏、储备、所有成为可能,这样,私有现象亦接踵而至。
     其次,产品丰富以后,社会分工必然出现,它导致了职业专有化和政治阶层出现,社会精英的固化,使社会的设计成为可能。
     再次,农业的兴盛,致使人口膨胀,于是,简单的社群结构被改组,复杂的社会结构出现,这样,便强化了社会交往,而交往的复杂化,反过来更复杂了社会结构,最终便出现了政治社会。
     最后,以上三项前件的共同作用,致使人性变异,人性中的自然性开始潜藏,动物性和神性杂合后的人性得以出现,如社会性和它下位的政治性、伦理性,功利性和它的下位自利性、功利性(狭义),理性,等等。与之相适应,人类的伦理形态也开始了变异和发展,先后有群自我伦理、熟人伦理、地域伦理、群域伦理。
     人域事务的出现,改变了人类作为自然物的性质,使文明成为事实。所以,其意义非常重要。然而,农业文明的前期,这种意义显现的进程比较缓慢,几乎看不出特别之处。事态的突发性进展,始于农业文明中期,即前面说的混乱过渡期。为什么我把农业文明的前期叫作前古典时代,而把接下来的时代叫混乱过渡期,原因就在此。因为,农业文明中期开始出现的人域事态的混乱,实在使它与前面的时代判若二致。尤其在文明带的西段,这样的混乱可说是无以复加。
     混乱的要害在于,自为性使人类的自我中心意识出现,人类对自我的肯定和自我意识在局部环境中的急剧膨胀,进而产生了反神祛魅的运动。这即是说,人域事务的真正出现,是以反神祛魅运动为契机的。可以说,这样一种人同神的冲突,实际上是农业文明的一项重大成就。它意味着,农业文明已经足以让人类感觉到自己的强大,从而促成自我意识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它意味着人类可以不顾及神的意志、命令、主宰,可以对着干,从而形成自己独立的社会,独立的生活,独立的存在状态。一般说,人作为神的对抗者,并开始反神、开始祛魅,在东、西方文化里都有过表达,只是,东方文化,或者是在单一农业社会,这种反抗显得比较缓和;而在西方文化,或强盗社会,这种反抗则显得很激烈,以至于出现了直接的拼搏、打斗。
     那么,人域事务如何到来?人类的反神祛魅又怎样表现呢?下面,我们可以通过一些神话故事,帮助我们理解一下。
     我们先看看西方的故事。
     西方的第一个故事是亚当和夏娃的故事。按照《圣经》的说法,人是被上帝造的,造出来的第一个人叫亚当,时间是在第六天。前几天,动植物造了很多,这时,上帝发现了一个问题,即,这些物没有人去管理。上帝自己懒得管,于是就造了一个人亚当去管理。最后,上帝又觉得亚当很寂寞,便抽出他的一根肋骨,又捏了一个人,这就是夏娃。其实,上帝最初不是让亚当、夏娃繁衍人类的,他只是让这么两个人做伴而已,他们两个人的任务是看园子。哪儿知道,这个园子里有一个精灵,就是蛇。它悄悄告诉夏娃,说这个园子里头有两种果子,一种是智慧果,你吃了就和神一样聪明;另一种是长寿果,你吃了以后,就和神一样不死。也就是说,你要是吃了这两种果,将来你就会和神一样,成为神。非常有诱惑力的秘密,夏娃按捺不住,首先把这个智慧果摘了,和亚当一起吃了。吃了智慧果,他们两个的第一反应,不是说有了多少智慧,而是看见了自己的形态,赤身裸体,这样就产生了羞耻的观念,同时也就有了性的欲望。只可惜,他们还没来得及吃长寿果,上帝来了。上帝发现问题搞糟了,他们的行为超出了自己的设计范围。于是,赶紧采取措施——在上帝看来,好在长寿果还没吃,如果长寿果吃了就完蛋了,人类可以不死,真的跟神一样了——一气之下,上帝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
     这个事件的发生,意味着什么?其实,它所隐喻的内情非常重要,那就是,人作为被缔造者,本来应该绝对信奉上帝,按上帝的旨意行为,可是,现在居然在上帝的安排之外,偷偷地干苟且之事,明摆着跟上帝对着干了。这说明,人跟神之间不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而是对抗的关系了。
     这里,我们还可以想一个问题,神也不是太聪明。为什么?你想一想,犯了错的人类,你们说,是把他们赶出园子去好呢?还是不赶出去好呢?试想,园子是有限的,如果把他们留在园子里,他们再坏,也只是在园子里坏,不会影响外面;而外面的世界则不然,它巨大无比,而且,这种坏(原罪)有遗传性,也有复杂化的能力,它可以一代比一代坏,结果,亚当、夏娃被赶出园子后,他们在外面繁衍子孙,终于把地球弄得不可收拾了。可见,上帝失策了,一开始就失策了。
     这是第一个故事,我想我们已经感觉到了一些东西。
     还有一个故事,讲的是什么呢?我们知道古希腊有一个神叫普罗米修斯,盗火者。他还是造人的神。在说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以前,我先给你们讲另一个故事,看看事件的来龙去脉。
     传说,有一天七位大神开会,研究造人的事。这个故事最早来自于中东两河流域,其背景是这样的。原来的世界只有神,没有人,神也分为两类,一类是统治者,一类是被统治者,被统治者就是苦力,干体力劳动的……
     上次我们谈到了神造人的故事。这个造人故事说①,有一天,上帝决定造人。因为,早期两河流域的传说认为,以前的世界只有神,没有人,而神又一分为二,有一部分是统治者,有一部分是劳动者。有一天,劳动者造反了,他们包围着神宫,要求平等待遇,不做苦力。七个大神在神宫里面召开紧急会议,讨论怎么解决危机的问题。会场中出现了两派意见,一派说要把造反者全部杀掉,一派说不行。理由是,这些被统治者,毕竟是我们的同类,我们不能杀同类,不如把他们解放了,然后,我们再造一些工具,让工具来承担现在这些神的责任和义务,让这帮神解放出来。最后,解放的意见占了上风,大神们把这个事情宣布出去了,于是,造反的神也就妥协了。
     诸神把造人的任务交给了宁图,这个宁图是一个大母神,就是女性神,有的神话中,她被称为伊斯塔尔。宁图找了一些黄泥巴、水,和了。但她觉得仅用黄泥巴捏人太简单了,于是,她便去了监狱,从里面提出一个被囚禁的神。这个神是何许神也?他叫钦古,是非常古老的神,亦即是原来宇宙的统治者,后来被现在的统治者打败了,结果就成了囚犯。宁图抓出钦古以后,把他杀了,把他的血和肉放到泥巴里和了,这样便捏出了人。那么,人是干什么的呢?根据当时诸神的决定,造人的目的便是为了制作苦力工具,以便侍候神吃好、喝好、玩好。这是比较早的传说。
     到了希腊以后,这个传说就有点不一样了。它这样说,最早诸神开会,决定要造生命(请注意,希腊神话中,造人与造诸生命是同时进行的,其中,造人的目的交代得比较含混,不如两河地区明晰),并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普罗米修斯①。普罗米修斯领了任务就准备去工作,不料,他的弟弟厄庇米修斯却对哥哥提出了要求。他说,哥,这么个小事,犯不着你动手,我就可以啦,你先去休息,一会儿你来检查就是了。于是,普罗米修斯便同意了。注意,在希腊语中,普罗米修斯的意思是“事前聪明”,厄庇米修斯的意思是“事后聪明”,相当于中国的事后诸葛亮。这两个兄弟性格不一样,普罗米修斯比较聪明,很有智慧,厄庇米修斯从来都是毛毛躁躁,像孙猴子一样。这个事后聪明的厄庇米修斯领到任务以后,他就开始制作生命,把各种本事赋给很多物种,每个物种有一样本事,有的会跑,有的会跳,有的会爬,有的会飞,有的眼睛好,有的力气大,有的有甲壳……这些本事都给完了,这时,普罗米修斯来检查弟弟的工作,他发现,弟弟已经把所有的技能都用完了,只有人什么都没有,还赤条条地躺在地上。哥哥一看就着急了,因为诸生命出世的时间到了。万般无奈之下,普罗米修斯只好到天上去偷了几样东西。他去了赫准斯托斯——他是工艺神,掌握了工艺技术和火种——那儿,偷了工艺技术和火种;然后,又去了雅典娜——雅典娜是智慧女神——那儿,偷了智慧。情急之中,普罗米修斯把这几样东西一下子弄到人的大脑里面去了。于是,表面上,人类赤条条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而其实,人的大脑中隐藏了很多非凡的东西。
     刚才说了,人在希腊神话里,是中性的,没有说人是干什么的,没有说目的,没有褒和贬。这与两河流域的神话不一样,那里,实是把人贬低了。这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另外,普罗米修斯的这个行为,在神界,是犯罪行为,但在人界,却是功德。这本身带有隐喻,人和神的对立及标准的差异。正是基于此,所以自古以来,人类一直把普罗米修斯当成朋友看待。追溯起来,实际上普罗米修斯的家族跟宙斯的家族古来就有冲突,他属于泰坦神族。当年,在神界中是比较强势的,长相怪怪的,居于统治地位,后来被宙斯家族打败了。所以呢,这两个神族是有世仇的。基本上,宙斯所干的事,普罗米修斯都会反对或使绊子。普罗米修斯盗火这一事件,对人类很重要。可以说,人类的文明离不开火,从生食到熟食,导致了身体的进化,进而,人类通过火控制自然,控制大型的动物,最后发明青铜铁器,到今天,核裂变、核聚变、太空飞行,等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离不开火。说,火是人类可能摆脱束缚的关键所在,也是神用来控制人的最后一道杀手锏,实不为过。然而,这道最后的杀手锏却被普罗米修斯偷给了人类,所以,宙斯感到非常愤怒,他决定惩罚普罗米修斯。从神的角度言,最后杀手锏的丢失,意味着人类自主的开始,从此以后,神管不了人了,人神冲突表面化。
     其实,普罗米修斯被惩罚,还有一个理由。当初,人类给神献牺牲时,很老实地把瘦牛肉都给神了,自己留些骨头,熬点汤喝。普罗米修斯说,我教你们一个法子。他把牛肉剔完,把牛骨头放一堆,上面盖上牛油,堆头显得很大;另外一堆是瘦肉,他却把烂肠子放在上面,那一堆就显得很小,然后这两堆让神挑,人自己留下一堆。宙斯本来是宇宙的统治者,也是聪明至极的神,可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想都没有想,就挑了大的,但一挑完就知道上当了,而且,他也知道这是谁干的坏事,可不能说,因为他一说,就成了人类的笑柄了。真是哑巴吃黄连。不过,他把这个仇记下来了,记在了普罗米修斯的头上。后来,借着普罗米修斯盗火的事件,他终于对普罗米修斯实施了一种极致的惩罚。
     以我所知,我认为这是宇宙间最惨烈的惩罚,没有其他的惩罚比它更惨。他先是让赫准斯托斯打了几根青铜钎和青铜链子,然后把他锁上,钉在高加索山的悬崖上,白天让老鹰啄食他的内脏,晚上又让它长好,如此折磨了他1000年。注意,不是说宙斯只想折磨他1000年,实际是无限期的,那为什么后来又不折磨了呢?乃是因为,宙斯的一个私生子,希腊第一英雄赫拉克勒斯,有一天旅游闲逛,逛到这个高加索山底下,抬头一看,看见在悬崖上钉着一个人,就问这是谁,看守普罗米修斯的神告诉他这是谁谁,他听过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他觉得他对人类很友好,他也是人,便决定要救这个普罗米修斯。看守的神说,你不能动,这是你父亲惩罚他的,除非你父亲同意。于是,他就去找宙斯,要求宙斯放掉普罗米修斯。儿子求情,当然就给面子了,后来就把普罗米修斯放下来了。但是,宙斯有一个附带条件,普罗米修斯必须接受象征性的惩罚。他命令赫淮斯托斯把钉普罗米修斯的青铜链弄一点下来,打了一个戒圈,让普罗米修斯戴在手指上,象征着他还在受惩罚。现在大家应该知道了,为什么结婚要戴戒指,因为结婚就是受惩罚。戴戒指即是从这儿起源的。
     我想,这几个故事都表达了一些意义。
     首先,上帝造人的动机是错误的,造人是为了造工具,不是为了人本身,这就给人反抗神提供了原动因,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
     其次,上帝还有一个错误,如果要造工具,用泥巴捏了就完了,为什么要加神的血肉和神性在里面呢?这样就让人既具备了动物性,又具备了神性——我说人有动物性和神性就是从这里来的——人有神性以后就有追求,他也想成为神,这也必然导致挑战。
     最后,这种错误和追求意味着什么?人要成为神,那么神会成为什么呢?结果是这个世界都变成平等的了,这对神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坏事,这是不可以的,所以,人和神的冲突,其理由是天然就有的。
     那人为什么要成为神呢?我们现在先来理解一下。
     前面说到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他们就差一步,没有把长寿果吃了,如果把那个长寿果吃了,智慧果也吃了,那就成了不死的智慧者,跟神没有差别了。这意味着,人有一种追求:从古到今人都想成为神。为什么想成为神呢?第一,神不劳动,成天游游逛逛,整个宇宙到处跑,哪儿好玩到哪儿去;第二,神从来不生病;第三,神不死。做神多好,不用劳动,又不生病,又不死,想睡觉就睡觉,想喝酒就喝酒(提示一下,有一种说法说,神是不喝酒的,但也有很多书写神喝酒,究竟喝不喝酒,不知道),但是,人不行,人是面朝黄土,背朝天,通身流着汗,一年劳动所得才能够勉强糊自己的口,这还算是幸运的,不幸的,不但糊不了口,连命都没有了。所以,做人很辛苦。因此,人特别想成为神。你看看,从人类有文明以来,人类一直是这样想的,不管是正统文化,非正统文化,低级文化,还是所谓高级文化,比如像释迦牟尼的佛学、老子的道家学说,都有此意。我在前面讲此岸彼岸的时候,也提到人类都想进人一种非常超人的状态。这是高层次的文化。低层次文化就是想成为神仙,我们有一句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即是此意。可见,人类想成为神是亘古以来的诉求。
     不过,有一点须得提示。成为神,是人类的诉求,然而,东西方对神却有性质不同的理解。一般说,如上所说,西方人追求的那个神,是功利化、位格化、享乐化的;而东方主流文化或高级次文化所追求的神,则特别具有道德意味,在这样的追求中,人的肉体被放弃,人的意义和价值被无限放大,直至与宇宙同一不二。可知,对人的保留而尽享神的福利,与对人的放弃而与天地同一不二,是东西方神灵观念的根本差别。
     现在,我们不讨论人成为神及东西方神灵观念的差异,继续来看人反神的故事。
     柏拉图在一本书①里面写了一个故事,也是说人和神的话题。他说,最早的人与现在的人不一样,最早的人是圆柱形的,有两副面孔,四只手,四只脚,样子很怪,但这种人有两样东西很厉害:一个是力气大,也就是本事大——古代的本事就是力气,与现在的本事不一样,现在的本事是智慧高;第二个是,本事大的人脾气就大——但凡有一定特长的人,比方是某一方面的权威或者智慧比较高的、力气比较大的、长得帅的、长得漂亮的人,都会因此脾气大一点,古代也这样。这些圆柱人一不高兴,就打上奥林匹克山,把神揍一顿。这是很麻烦的事,我是神,你是人,你还欺负我!所以弄得神们特别郁闷。在这种情况下,神也想把这种人毁掉算了,再造一批工具,但有的神说不行,上次已经毁掉了一次人类,如果再毁掉,就不好了。有一天,这些人又打到奥林匹克山上去了,情急之下,宙斯顺手抓了一把斧子,把这个圆柱人从中间劈开了,于是,事态有了很大的改观。
     首先,人从此就一分为二了,所以现在的人就不是圆柱形的了,而是半圆形的了。看看你是不是半圆形的,前面圆,后面平。
     其次,半圆形还只是开头,后面紧接着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改变了人神关系状态:一是,原来一个人只献一份牺牲,现在成了两个半个人,牺牲就一下子翻了一倍;二是,圆柱人之所以脾气大,是因为力气大,现在,每个人只是半个人的力气,这样,神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了。
     最后,每半个人,因为另外一半丢掉了,这就有了一项急务,去找自己的另一半。所以从此以后,人就有事儿做了,去找另一半,然后重新结合。人为什么有婚姻制度?就是每个一半要找自己的另一半,然后结合。但很不幸的是,有的找错了,比如说找成了同性恋,或者说找到了以后又离婚了。儒家说,婚姻是人道之始。你想想,人现在被这种事情缠住了,还有时间找神的麻烦吗?没有了。这意味着,人类自己的事情出现了,而且,从此以后,人要自己管自己的事情,神也乐意让人类自己管自己的事情,他省麻烦了。
     这说明,从那以后,人神冲突的潜在意义是,第一,人域事务出现了;第二,经过冲突以后,人与神妥协了。这个妥协的结果我们后面再看。
     柏拉图的这个故事不是乱讲的,是有用意的。为什么他要把神话写在这本书中呢?因为有些道理通过神话表达,更具合法性、合理性。有很多神话表面看很好玩,让你哈哈笑,其实,每个笑的背后都隐藏着很多的内涵、用意。比如我刚才讲的故事里面,就明确地告诉了你人和神的分离,正是有这种分离,人类就有了一种需求:人域事务的处置。那么复杂的一个人类群体,刚刚开始有点自为能力,马上就有婚姻家庭问题、人与人的交往问题、人与人的冲突矛盾问题、种族和种族之间的冲突问题、国家和国家之间的冲突问题,等等。这些问题如果不能找到解决方法,人类可以存续到现在吗?不可能的。所以可以这样说,反神运动是为了人类后续文明的兴起所设置的前提。如果没有这样一种反神的过程和前提,就不可能有人类的文明。
     当然,西方这种故事还很多,比如《圣经》中的宁录筑通天塔的故事。宁录这个人是《圣经》里边的人物,也是诺亚的后代。宁录的故乡在两河流域,那里的人们曾被洪水淹过一次。他后来当了国王,知道上帝惩罚人类的故事以后,一气之下,召集人们在这个河边上建起一座塔。这个塔的功能有两个,一个是将来再有洪水,人类有地方逃,不会被淹死;第二个是,这个塔能通天,所以也叫通天塔,宁录说,神如果再敢惩罚人类,他就要从这座塔上天,把神揍一顿。这就是宁录放出的狂言。结果把神吓坏了,没有办法,只得派耶和华下来,找宁录谈判。耶和华找到宁录,说,你不能再修这个塔,这个塔修了以后会后患无穷。宁录没法不给人类的恩神面子,于是,这个修了一半的工程便停止了,只留下半节,从此改了名字,叫巴别塔。耶和华说,你们必须从这里分散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去。于是,耶和华还变乱了人类的语言。从此以后,人类分开了,语言也不通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相互之间不可能交流,这导致了人类之间许多的麻烦,这些麻烦也是神造成的。可以说,宁录的行为代表人们某些冲动,是一种狂妄,是在追求一个梦,一个很古老很古老的梦:人类想成为神,想上天,也包括反神。而这,在文明带西段地区,一直是人们所追求的一种东西。
     现在,巴别塔又被复活了。不过,不再是天梯的形式,而是变成了商业载体。它是一座七星级的宾馆,建在迪拜。据说,它是全世界最贵的宾馆,住一晚上的价格是18000美元,它所有的出租车都是劳斯莱斯,桌椅都是金子做的,总统套房里面有游泳池,反正特别豪华,网上有它的照片。这个宾馆就叫巴别塔,迪拜在沙特,有机会去旅游,大家可以去住一下那家宾馆。
     还比如,在荷马的史诗里面,希腊英雄,像阿喀琉斯、狄俄墨得斯等人,都有同神直接打斗的事例。比如阿喀琉斯同河神打斗,河神用河水淹他,他没有办法,打不赢,就求火神下来烧河神,把河水烧干了,把河神烧得遍体鳞伤。狄俄墨得斯的表现最杰出,他曾一枪把美女神阿芙洛狄忒的手腕杀伤了,想想看,美女神是何等样的肌肤,手腕居然被人类弄伤了,痛且不说,多难看,可是,她却没有办法,只好跑到她父亲宙斯面前哭、撒娇,宙斯心疼得要命,吹了一口气,手腕一下就好了。还有战神阿瑞斯,也就是美女神的情夫,同狄俄墨得斯打了半天,结果被人家一矛枪捅到他小腹里面了,把肠子都带出来了。阿瑞斯不敢找他的父亲帮忙,只好自己去疗伤。
     这类故事,《荷马史诗》中的记载比比皆是。这些故事告诉我们,人与神之间的直接暴力冲突,是当时非常普遍的现象。它意味着人与神之间的反抗,在西方是很激烈的历史形态。
     那么,西方以外的世界有没有这样的反神祛魅运动呢?有,只是程度没有如此激烈,方式没有如此霸蛮。东方社会,或者说农业社会,不是说没有反神祛魅倾向,而是说,他们的反抗要温和得多。比如说在埃及,埃及古代最高神叫瑞一拉,有人叫瑞,有人叫拉,合起来叫瑞一拉,是最高神。这个瑞一拉年龄大了,比较老了,人类就想要谋杀瑞一拉。殊未知,人类行事不密,这个事情被他知道了,他很愤怒,人类要谋杀我,这还得了,于是他找来另外一个神——实际上是他的一只眼睛——去惩罚人类。结果,人类重新表示臣服,受到一些轻罚以后,事情不了了之。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农业社会,也有这种反抗。
     中国有没有?中国同样有,我们知道中国历史的早期,在颛顼时代,颛顼虽然没有西方的那种对神的激烈反抗,也没有直接想去谋杀神,但他的一个举措,同样反抗了神。这个举措是什么呢?就是颛顼在征服了中国南方社会以后,南方广普化的原始自然神观念、原始宗教,让他难以实施政治统治。尤其是各家的图腾崇拜,每一家都只听图腾的,而不听征服者的,弄得很麻烦。最后,他派了一个叫重大臣到南方去,实施“绝地天通”的政治方略。从此,南方才慢慢得以臣服。这个“绝地天通”也是一种形式的反神。只是没有西方那么激烈。这表明,除了西方的那种动机和目的(我们后面会讨论这种动机、目的)之外,因政治统治的需求,人们也会斩断,至少是疏远与神的关系。
     以上是西方的一些故事。大家把刚才所有的故事连起来,看一看,这些故事有一些共同的东西,是什么?说白了,就是反神祛魅,对吧?就是人与神过不去,把它总结起来,就是这个意思。通过刚才讲的这些神话故事,我相信大家已经有了一种起码的判断,即是,这些故事隐藏的东西是人类生活的一种经验、场景、情态。虽然,它是用神话的方式表达出来的,但实质上,它要说明的是,人类在某一个过程、某一个历史形态之下,其文明、文化形态剧烈、持续变更、转型的历史状态。如刚才所言,它是人类文明由前古典时代开始转型的样态,即混乱过渡期或第一次现代性的爆发。也就是说,在我所说的公元前4000年到公元前2000年前后,即农业文明的中期,全球几乎所有的文明社会都爆发过一场反神祛魅的运动。这个神是指原始自然神和原神。那么,这么一种反叛,导致了什么结果呢?它意味着,原始的意识形态——指那种只崇拜原始自然神、原神的原始宗教信仰——已经失去了作用。也就是说,必须要寻求新的意识形态和信仰体系,才能解决人类的需求。
     在理解这种新的意识形态和信仰体系之前,我们还有一个问题须得交代一下,这便是这种反抗的后果。
     ,这种反叛实际上是非常非常剧烈的,最后弄得神对人类也没辙,只好来了一个一揽子解决的方法。这就是大洪水的降临。七位主神召开诸神大会,决定用漫天的洪水消灭人类(这说明,古人认为,水是冲洗罪恶的主要方式)。当然,此外还有一些非一揽子解决的方式。如刚才说的耶和华在通天塔旁变乱人类的语言、遣散人类的方式。还比方说,下面的这个方式也让人类饱受了苦难。
     我们知道西方神话中有一个著名的女人,叫潘多拉,都听说过啊。她是这个宇宙间最美的美女。为什么最美呢?因为,她是唯一不用刚才那种方式造成来的人。她是如何来到这个世间的呢?神话说,宙斯命令每个神贡献出一部分机体来,然后把这些机体拼出一位美女。这就像现在的计算机一样,你说哪位女性哪个地方最美,就把它裁剪下来,然后往一个人身上拼,拼出来的就是最美的美女了。可见,计算机拼图游戏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了,潘多拉就是个例子。这个美女拼出来以后呢,宙斯又命令每一个神送给这位美女一样礼物。然后,他把这些礼物都装到一个盒子(有说是瓶子)里,作为潘多拉的嫁妆。那潘多拉准备嫁给谁呢?嫁给刚才提到的那个人物——“事后诸葛亮”,谁?对,厄庇米修斯。这件事儿,事前诸葛亮普罗米修斯已经算到了,正巧他要出差,出差前他跟他弟弟讲,无论神送给你什么东西,都要坚决拒绝,尤其是不能把她随身带的东西打开。这已经说得够明白了吧。但是,当神把潘多拉送到了厄庇米修斯面前时,厄庇米修斯傻了,因为,他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女性。于是,就把他哥哥的交代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然后就接受了潘多拉。接了也就算了,对吧?他哥哥还有一个交代说,你千万不要打开那个礼物。这个时候,厄庇米修斯又控制不住。潘多拉说,我带了一个嫁妆,这个嫁妆很特别,装在一起,要打开才看得见。这个厄庇米修斯硬是不耐烦,就把这个盒子打开了。这一打开,那里头飞出了什么东西啊?啊?什么疾病、痛苦、阴谋、尔虞我诈、斗争、战争、冲突,所有坏的东西都在里面装着。最后还有一样东西想飞出来,但还没来得及飞出来,潘多拉一伸手,把它给盖上了。是什么东西?希望。唯有希望永远留在了瓶(盒)子里头。所以,从此以后,人类社会就不堪人目了。这是不是一个惩罚?这是,对吧?不然的话,我们哪有那么多的痛苦呢!我们成天地痛苦不堪,像林黛玉那样,而希望却总是看不见。
     以上,我们了解了人类反神祛魅运动的大概。那么,为什么会发生这一运动呢?前面说到,它与农业文明有直接的关系。就是,到农业文明中期,农业文明所建构的成就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平。比如说定居、家庭组织、所有和占有、闲暇与分工、社会管理、宗教、艺术、工艺、教育、人口增长、阶级分化、男性中心主义、社会结构、精力过剩、人与人的斗争、政治欲望、奢华、私有制、性关系的专属、财产与偷窃、信仰、习俗、权利观念、名誉观念、地位观念、统治观念、自我中心观念、种族观念、国家观念等,这些都已经全部发生了。这些现象与成就已经让人类有足够的力量和可能,成为一种独立的与自然界缺少表面关系、关联的自为状态。所以,人类没有理由不反抗神,他已经可以“自主”了。
     当然,这是就一般而言的,具体说到东西方社会,应该还有各自的特定原因。在东方社会,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政治压力的需求大于对神的信仰,所以政治家们敢于和神说再见。像中国,从此以后,就再没有回归到西方的那种神灵体系中去,而是走了另外一条道路。最终,除了原始自然神和鬼的信仰之外,高端文化体系中,只有义理化的自然神论体系。这个体系实际上是一个无神之论。
     西方社会,反抗的主要原因不在政治方面,而在生存的压力(我们后面要专门谈到),这种激烈的人与人之间的冲突,激烈的生存压力,导致了人们对原神(非原始自然神)的不信赖。因为,原神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没有办法平息人们的热望。结果也造成了一种反抗。
     我想,反抗的原因可能不同,反抗的程度亦有不同的,但反抗的事实是一致的。
     这便是我想说的一个问题,就是,古代曾经有过一种现代性爆发的文化运动,它的影响很重要,直接开启了接续而至古典时代。现在,我们要对这个现代性爆发的理由、原因进行分析,看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一种反神祛魅的古代现代性问题。
     为什么会出现反神祛魅运动?而且,地域差别之下,这样的反神运动又为什么会差别那么大呢?现在我们需要花时间讨论这个问题。
     对这个话题的分析,应该说,前件很多。这里,为了说明问题,我们要对原因做出归纳。这个归纳主要从以下四个方面入手:一是地理环境;二是人种构成;三是经济方式;四是人为主观意志的追求。这四个条件中,前三个属初始条件,或说天然条件,最后一个属中间条件。现在,我们来一个一个地分析。
     我们人类生活的地方叫地球,但是,并不是地球上每个地方都适合人类生存,地球上适合人类生存的地方并不多。如果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人类起源于非洲热带大陆的话,那么,我们会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从非洲迁徙出来的人创造了文明,留在原地不动的人,基本上没有创造出现代文明来。当然,我的这个说法可能有点不受欢迎。可事实的确如此,留在非洲的人对整个人类文明的贡献相对小于走出了非洲的人,也就是说“懒人”没有创造出文化体系来。另外,也有人太勤快,勤快过了头,脚步走得太快,进人了高纬度的地区,比如像因纽特人,走过头了,最后走到北极圈去的人,这些人很勤劳,不惜辛劳,结果跑过了头,他们也没有创造出有效的现代文明。只有那些走出来了,但是又没有勤快过头的人,恰到好处地踏进了一个地区,才创造了我们现在看到的人类的文明和文化体系。那么,这个恰到好处的地区是什么地区呢?这个地区摆开地图一看就一目了然,它是以北纬30度为轴线,南北向各延伸8度左右的地区。这里构成了人类的文明带,或者地球的文明带。这个地带也称中纬度地带,所以也叫中纬度文明带。这个文明带发生的时间,就是全新世以来,也就是农业文明以来——现在可以追溯到的最早遗址是公元前8000年以前,中东地区的西北部,有人在这个地方建立了村镇,有采集产品、农产品、简单的贸易产品,等等。因此,我们现在把眼光盯在中纬度地带,南北两边不考虑。
     我们首先来看地理环境的条件。
     我们考虑的地理环境,是包括非常多要素的一个话题。既包括空气系统,也包括地质地貌体系,如风、水等一些东西。那么,根据这些条件,我们来看看,所谓的中纬度文明带,对农业产业方式来说,是不是理想的场所?回答是,并不是理想的场所。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农业离不开两个条件,一个是水,一个是肥。如果没有这两个条件,农产品就没有地方生根。可是,你扫视一下中纬度地带,你可以发现,这两个基本条件本地区大部分地区都不具备。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撒哈拉沙漠、阿拉伯沙漠、伊朗砾地、印度沙漠、中国的塔里木盆地、准噶尔盆地,甚至美洲的沙漠,全部都集中在刚才我所说的这个地带。大家想一想,沙漠上怎么种庄稼?所以,这就出现了一个悖论,为什么人类非要找到这个地带来发展文明?
     回答这个问题,我想,要有一个比较才比较令人信服。
     为什么人类要走出非洲?非洲主要属于热带地区以及沙漠、草原,那里的人(约在5万年前)都被晒成了黑人。那些走出来的人肤色就白多了,再走远一点,肤色就更白一点。但是,请注意,因纽特人并不白,因纽特人走出去的时间很晚,我说的出走是几万年以前的,因纽特人出走的时间大概是一万多年以前,是不一样的。
     非洲大陆(北部以南)以热著称,热意味着,一个是温度高,一个是湿润过分。这两个条件容易导致一些生命者的生存。比方说杂草、荆棘类植物生长非常旺盛。旺盛到什么程度呢,比如在新加坡,把草挂在铁丝上都可以生长。因为天天下雨,根部有足够的水供养生长,由此可想而知。你们想一想,这些植物的繁茂生长意味着什么?我们不知道你们中有没有做过农民的,做过农民的人都知道有一句谚语:“学生怕考,农民怕草”。农民天天拿着锄头到田里、地里除草,就是为了让那几棵庄稼长起来。锄草的活看起来好轻松,实际上你去干,不是每天8个小时,而是每天10个小时,你就知道厉害了。此外,还有一些生命者也很厉害,主要是微生物和细小的动物,像蚊虫、苍蝇、病毒、细菌类。比如蚊虫,你在北京看到的那些其实并不可怕,要是有机会你到云南、贵州、四川,看看那种花蚊,一节白一节灰,这么长,你就知道蚊虫的厉害了,不要说咬你,碰你一下,对不起,你的皮肤立即就有隆起的反应。常说,云南十八怪,三个蚊虫一盘菜。说的便是此等情形。热带地区的蚊虫更厉害,足以把你生吃。
     还有,那些微生物,我们常说水土不服,即是这些微生物捣鬼。大家知道周瑜、诸葛亮火烧赤壁的故事,《三国演义》把诸葛亮说得神乎其神,什么借东风,一把火烧败了曹操,云云。其实呢,并非如此,真正打败曹操的元凶是微生物。在当年,长江属中国的南方,曹操带的是北方兵,他们一是“旱鸭子”,二是不习南方的水土,尚未开战,曹操的几十万大军已多数腹泻了,失去了作战能力。是在这种情形下,周瑜用了诸葛亮的计策,才打败曹操的。这样的事例前面还有。我们知道五帝中有一位舜帝,他死在什么地方?知道吗?哪儿?……对,湖南,苍梧之野。为什么死在那里?……不知道。想想,一个北方的统治者,为什么大老远跑到湘南去死?大家见过非洲草原上的群体动物,如狮群,狮子王有一个定期的行为,干吗?巡视领地。舜干的就是这种事,南巡(这个词,就是当年创下的),结果(据我推测),水土不服,他在湘南一命呜呼了。并就地埋葬在九媞山。他的死,还引发了不少神话故事。如大家熟悉的湘君夫人的传说,说娥皇、女英二位舜的夫人,得知夫君已死,便长途奔丧,也去了湘南,并投湘江殉夫。后世,由此有了很多的美妙传说。像屈原,还有毛泽东在一首诗中也说:“斑竹一枝千滴泪”。这个“斑竹”是有来由的。斑竹是一种南方竹,表面长有不规则的黑斑点,故名。说是当年湘夫人在苍梧之野哭舜,眼泪撒在了竹子上,于是,竹子就变了颜色,成了花斑竹。
     所以说,你不要小看了微生物,你现在生活在温带地区,没有感觉到它们对你有多大的冲击和威胁。可知,那个地方适合于人类生活吗?不适合。所以赶快走人,于是就来到了中纬度的地带。
     我们再往北走,北纬40度地区,即北京以北的地区,在今天,很多地方已经被开发了。但是,在1万年前的时候,这些地方能种田吗?也不行。那是个刀耕火种的年代,不是靠现代化作业,那时候连马和牛都没有,靠人拿棍子在地上戳一个坑,撒一颗种子下去。这个地方不适合,太寒冷,也干旱。所以,为什么人类不到南北两边去种田,就是这个原因。想来想去,走来走去,就这个地方好一点。所以,这样一来就到了这里:中纬度带。
     中纬度地区,是人类农业文明的发源地,最近1万年以来,这里先后建立起了7个主要的文明文化体系。它们是:东亚文明(也称中国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也叫伊朗文明)、两河文明、埃及文明、迈锡尼一克里特文明,以及玛雅文明。这里有一个问题须得说明一下。你们在中学课本上学过一个词,四大文明古国,这是一个极不准确的概念。首先,它混淆了国与文明体的界限,一个文明体并不就必然意味着是国家,国家只是文明过程中的一种状态,并非全部;其次,世界上,有4000年以上文明历史的单元,远不止四个,说四个,暗含了一种武断,有国家才是文明;最后,即使按照国家为文明的标准,也有逻辑上的矛盾,因为,所谓四大文明古国中,两河和印度并没有统一的国家,它们只有分立的城邦和部落国。可见,四大文明古国的说法,既不是事实,亦有概念上的混乱,故可弃之不用。
     可以说,这7个文明覆盖了人类古代文明的全部,所以,学者们称这里为中纬度文明带。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中纬度带是人类文明开始的地方,因此,我们的讨论也由这个地方开始。
     正好,更新世末期,人类已把大型动物都清理完了,这便给农民提供了农业生产的前提,农业文明可以开始了。然而,上面只是一个角度讨论问题。作为农业生产地,中纬度地区本身的问题还很多,有些还是致命的,比如说干旱。我们知道,中纬度地区是全球最干旱的地方,世界上几个主要的沙漠都集中在中纬度带之内:撒哈拉沙漠、阿拉伯沙漠、伊朗砾地、印度沙漠、中国新疆的沙漠,还有北美的沙漠,几乎把中纬度带完全覆盖了。
     中纬度带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沙漠和干旱区呢?主要是因为大气环流的影响。我们知道,大气环流是指,在赤道地区,热空气沿着赤道线向高空升腾,然后,沿着平流层分岔向南北两极运动。这种带有大量水汽的空气在热带地区移动的时候,在热带地区形成大量的降水,所以,热带地区的降水非常丰富。当这些空气到达北纬30度的时候,它的水分已经丢失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是干燥空气,而环流作用又使这些干燥的空气开始下沉。因为北方有一种从极地来的气流,阻挡了它们的北上。这样,大量的干燥空气下降到地面的过程中,就造成了本地区降水稀少,进而形成了干燥的气候,形成了干旱沙漠和砾地。依据地理学和气象学的原理,这样一个大气环流对地貌影响的结果,其实是一个理想的类型,不是现实的类型。当然,这个理性类型根本不适合农业生成。事实上,我们看到的中纬度地区,恰恰是一个变态类型。正因为变态了,才给农业的发育提供了机会。那么,是什么原因改变了中纬度地区的地貌状况呢?主要是三个条件,它们造成了理想类型的破坏。
     这三个条件如下:
     第一,如果一块陆地濒临海洋,那么,由于海洋环气流的作用,每年会有信风生成,周期性地(所以又称为季风)登陆近海陆地地区,并形成丰富的降水。
     第二,如果碰巧有一座高山隆起,沿着山体上升的热空气与高空下降的冷空气相交,会产生降雨,特别在迎风的山体上,你会发现那里的降水特别丰厚。
     第三,如果碰巧有大河流经沙漠地区,那么,沿河两岸会有很湿润的土壤条件。
     由于这三个原因,局部地质状况的改变就成为可能,结果,让刚才应该是非常干旱的中纬度地区,就不是那么完全的干早。虽然,这里的确占尽了世界的几个大沙漠,然而几个沙漠都被改变了。比如撒哈拉沙漠,一条尼罗河从中间切割下来,结果在沙漠中间出现了农垦区。然后,两河在阿拉伯沙漠中间也是一样。印度西北部地区是印度沙漠,但是,有两条河,一条河是地下水,现在还是地下,另一条河是地上河,结果也改变了状况。唯独中国的情形有些不一样。
     下面,我们先来讨论一下中国的地貌状况,建立一个基础模型,以此,可以去评论其他的类型。
     改变中国地貌、地质、气候状况的原因,首先一个是季风。每年上半年4月开始,在东亚地区会有东南季风携带着大量的潮湿空气登陆,形成梅雨天气。所以中国南方,也就是长江流域及其以南地区,现在这个时候,降雨非常丰沛,以至于——你会发现——家中墙上有水往下流,那个空气太湿了。而且,这个季风覆盖的面积特别大,中国的大部分地区都被这种季风控制,从沿海一直到达了四川的西部、陕西秦岭。这致使中国大面积地区的降水条件很好,以至于本来应该是沙漠的北纬30度地区,也就是长江沿线,不仅没有沙漠,反而成了最好的“鱼米之乡”。中国的这种季风带来的降水,正值每年的春夏之交,而这正是农作物生长的时期,降水来得恰到好处。
     其次,几条大河呈东西走向,由西而东,几乎覆盖了中国的主要地区,外加众多的湖泊,使这里的储水条件亦非常优越。
     最后,在亚洲中部,由于印度板块冲撞欧亚板块,结果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山结,号称中亚山结。它包括喜马拉雅山、天山、昆仑山、兴都库什山、阿尔泰山。这个条件很重要,本来中国的西部地区应该是沙漠,但是由于中亚山结的隆起,结果使降水线一直推到了北纬38度以北地区。现在,大家应该知道,为什么中国的沙漠与西部的沙漠位置有点不同,它主要存在于北纬38度以北地区,北纬38度以南地区都是很好的农垦区,其根本原因即在此。注意,这样的地理状况,地球上还有一个地方类似,即北美,原因相同。
     可知,三个改变中纬度地区的要素条件,中国都具备了。这是很重要的,可以说,正是这些条件让东亚地区的农业环境比其他的地方都要优越。
     除了这样一些理由以外,我想还有一些理由,也可以说明地理环境对文明形态有极其重要的影响。我们知道,农业产业方式需要的条件很多,如果做认真考察的话,一共有40多项条件。同时具备这些条件的地区,在整个地球上只有两个地方,一个是东亚,一个是北美。北美有同态的环境,但那里是新大陆,与旧大陆的文明体系处于隔离状态,故不计。由于北美不在我们的话题之内,所以旧大陆文明体系中,只有东亚地区具备了所有的条件,是我们需要讨论的对象。
     这里必得考虑的另一个条件是土壤状况,它也很重要。东亚的中西部地区,是世界上最典型的黄土土壤,它属于风积黄土型。其特点是,颗粒均匀细腻,保墙性能好,土壤肥沃,土层厚(浅则两米,深则200多米),结构稳定。中东部地区,主要是沉积型土壤和中酸性土壤,层厚潮湿,特别适合谷物农业。
     还有,我刚才提到的中亚山结,它除了有改变气候的功能之外,还有一个特别作用,即把中纬度文明带一分为二。这是一种分割。对早期的农业文明言,这样的分割意义特别重要。我们知道,早期的人类没有固定的居所,迁徙非常自由,这与动物很相像。它是导致人侵、战争的主要原因。在平坦地区,人力和兽力能够轻易通过,所以,那里的人侵就比较容易和频繁,而在山地,这样的行动往往就困难得多。那么,中亚山结起了什么作用呢?它犹如一个倒切割体,阻挡了文明带中文明单元之间的交往、流通。也即是,在农业文明的条件下,仅靠人力和兽力,要跨越高高的中亚山结,不可能。大家记得,在公元前4世纪的时候,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曾打到了印度。来到印度以后,他知道翻过那座大山,那边还有一个国家,他非常想去征服,结果只好望山兴叹,这个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后来,西方人之所以到了中国,完全依赖了瓦特蒸汽机的功劳。
     由此可知,仅仅靠人力和兽力想越过中亚山结这个障碍是没有可能性的。在文明带东段,除了中亚山结的倒切割所提供的保护外,它的东面和南面,是天然的海洋,无虞他人前来骚扰;它的北面,是广袤的草原,人烟稀少,基本上亦无外敌之虞。你们也许会说,不对,北方有匈奴之害。说得好。有人说,中国自古以来有少数民族问题。提示一下,我说的是文明生长期的时代,与少数民族问题无关。请注意,第一,匈奴人属蒙古亚种,与中国人同宗,可说,匈奴人也好,羌族人也好,说白了是个内部问题;第二,匈奴问题源自中国国家形态成立之后(公元前3千纪),而依《尚书》的说法,它是中国早期的统治者制造出来的一个民族问题,他们原本是南方苗民,被舜迁徙到北方,最终演化出来的。至于倭寇,那就更不用说了。也就是说,这些问题是在中国国家已经成立以后发生的,所以不是一回事。
     故知,东亚地区之所以发展出了单一的农业文明,靠的就是地理环境的保护作用,别的人、别的种族没有办法进驻这个地区,来搅乱它。相反,在文明带西段,每个文明体所生存的地理环境,其负面的影响都要比东亚地区严酷、不利得多。可以说,地理环境对文明带东段的保护与对文明带西段的破坏正好成反比。以至于东段地区可以按照自己古已有之的习性、传统、过程延续不断,最终完成它的单一性、封闭性,成为举世独特的文明形态。一直到很晚的17、18世纪以后,西方人才可以借助瓦特的蒸汽动力,真正来到东亚世界。而在此之前,西方人想这样做,门儿都没有。13世纪马可·波罗来了,马可·波罗来的非常辛苦,他带回去了东方世界神秘的色彩,让西方人感觉了天方夜谭。
     这个一分为二,除了阻止人侵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结果,即把文明带分开为两部分了。这个两部分完全是性质不同的文明体系。现在,我们把文明带的东部文明称为文明带东段,把文明带的西部称为文明带西段。
     以上,我们对文明带东段的地理类型有了概观性的把握。那么,相反的文明带西段的情形又如何呢?
     就文明体系而言,文明带西段一共有五个文明:印度文明、波斯文明、两河文明、埃及文明、迈锡尼一克里特文明。大体说,就地理环境而言,这五个文明相互之间没有任何障碍,每一个地方的人想到另外一个地方都是轻而易举的,走路也行,骑马坐车当然更好。这个意味着,这五个文明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分界线。稍微例外一点的是印度文明,它具有东方文化的特色。注意,这里须得特别提示一下印度文明。印度文明地处东西文明段的结合部,方位上讲,它背靠喜马拉雅山,属东段。但,由于它与西方世界之间没有地理屏障,所以,常受到西方的干扰。不过,它的文化质地,应该还是东方类型。
     我们现在来分开理解。
     首先看一下印度文明。我刚才说了,印度,历史意义上的印度,是广义的印度。包括今天的印度,以及巴基斯坦、尼泊尔、孟加拉国等地域。这样一个地区,南亚地区,它的地理位置和气候分布具有跨越性,即,一部分是在热带地区,一部分是在温带或亚热带地区。这意味着,气候上有着极大的差别。此外,依据刚才的说明,它又地处喜马拉雅山的南麓,这个地方降水非常丰富。我们在中学的时候学过地理,《地理》课本告诉我们,世界的降水之最在什么地方?就在印度,一个叫乞拉朋齐的地方。那里,年降水量近20000毫米,也就是20米深的水。你可以想象,这个水意味着什么。然后,这个喜马拉雅山的南麓,与再往西北走的地区,差距很大,那里是完全反向的干燥地区。
     这表明,这个印度地区具有两极分化的气候状态:热带与温带,干燥与潮湿。它的东南部地区是雨水非常丰富的地方,而它的西北部地区,则是干燥和有时候又非常寒冷的一种状态。所以,这个地方既有降水多得不得了的状态,也有干旱得不得了的状态。这种对比极端的气候条件,后果非常严重。像乞拉朋齐,一年降水20米深,那么,这么多的降水给我们的印象是什么?你可能马上能够联想到,它会导致一种什么后果?洪水涝灾。我们记得,1998年中国曾有过一场洪水,洪水来了以后,全国人民上至江泽民,下至小百姓都坐不住。江泽民两次亲临长江前线,让解放军战士死守长江大堤。这个事件当时给人的印象很深。我们想一想,如果中国的洪水叫洪水的话,那么,印度的洪水又该叫什么?中国的洪水与印度的洪水相比,可以用一句成语形容,什么?对,小巫见大巫。可以说基本上不叫洪水,就只是正常情况下多下了一点雨而已。为什么这样说呢?你想想看,动不动一年下的雨就是20米多深,虽然说这里是坡地,有的水流得快,但装水的地方还是很多的。而且,印度洪水来了以后,有的地方常常五六年时间不退,这就意味着,五六年时间中,别想怎么样,一直是淹着。所以说,本地区的洪水,那才叫洪水。
     什么叫洪水,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一下。印度有一个城市,叫莫恒一卓达罗。提示一下,这个城市不是现在的城市,是一个古代的城市,是一个考古学家们挖掘出来的城市,现在还有一个镇子。这个城市是印度文明的代表,这个城市为什么是印度文明的代表呢?它的文明发源很早,大概是5000年之前。整个城市有很好的城市建筑,就是房子、公共澡堂,还有很高档的玩具,像魔方之类的都有。可是,整个城市中唯一没有的就是兵器。你可以想象,这个城市是什么样的城市。是一个极其文明、极其非暴力的城市,人们过着一种安居乐业的生活。这个城市在考古学家努力的挖掘之下,出现了非常出人意料的结果,即,它不止是一个城市,而是7个城市。不是说这个地方排列了7个城市,而是说,在同一个地面下面,立体摆放着7个城市。也就是说,公元前5000年前,有人逛到这里来了,觉得风水不错,便在这里建房子,发展起了一个城市。有一天,突然来了一场洪水,城市没了。又过了若干年,又来了一帮人,还是觉得这个地方的风水不错,决定建房子,但他们不知道下面已有房子、城市。终于建设好了,又有一天晚上,洪水突发,覆没了这座新城市。
     就这样,前后重复了7次,于是就有了7座城市。所以,考古学家挖出第一座城市的时候,以为完事儿了,不料,有人不小心挖到了底下的第二座城市。结果,一挖再挖,城市一个一个地被挖出来,一直挖出了7座。大家设想一下,一个古代城市的平均高度假定有7米,7米也就是两层楼多高,应该有吧?我们保守一点估计。那么,7个7米是多少?50米下去了。即是说,最早奠基的城市和最后的城市相隔了50米的样子。由此你可想而知,什么叫洪水,现在应该有概念了。中国的开封也在黄河的下面,可那是黄河河床不断抬高的结果,人家是摸平了。
     与中部、东南部的大水完全相反,它的西北部地区,可至于两、三年一滴水不下。此外,它地处印度板块之上,这又意味着什么?前面说中亚山结怎么起来的?印度板块冲撞欧亚板块,导致若干山系隆起。试想,生活在这种冲撞的表面,结果是什么?地震,对吧。现在,你可以想象了,这个地区,有的时候被淹得一塌糊涂,完全泡在水里,有时候干燥无比,此外还有地震的折腾,这是什么样的生存!打一个比方来说,这个印度人就像生活在农村老太婆簸米的簸箕中一样,人是那米粒儿,环境是簸箕,大自然就是那老太婆。老太婆动不动就簸米,于是,印度人就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虽然遭颠簸,如若侥幸不被簸出去,已是万幸了,不然,簸出去就消失了。所以,淹死的、干死的、震死的,是人们没法选择的生境。所以,印度人自古以来,完全被自然折服了。
     为什么印度发生了世界上最早的信仰体系,为什么印度最早开发出了自然神论,为什么自然神在印度能够最早被义理化?这些我前面提到过的,现在我们应该可以理解了。直到不久以前,有些印度人还能够像动物一样生活,只要有需要就可以随意躺到某个地方,无论这个地方是道路,还是厕所,旁边有没有粪便,有没有尸体,都无所谓。即使他两天、三天没有东西吃,也不去劳动,原因是没意义,你劳动再多都没有意义。积久以来,大自然培养了生命的一种忍性力量。这种忍性告诉你,在极其恶劣的条件下,你如何顺从自然去生活。然而,这只是一般意义上的人性基础,设若没有大智慧者的介人,这样的忍性充其量也就只是一种生命的无奈。
     印度文明的伟大就在于,它太早太早就出了一大批有特殊智慧的人,他们想出了一招,去帮助那些在极度痛苦中的人解脱,去安顿不幸的人心。于是,印度很早就发明了一种信仰体系,我们现在管它叫宗教。不过,我认为,这种说法不太准确。因为宗教这个词是西方过来的,我前面说过,宗教是有关神的知识体系和信仰体系,而其实,印度人信仰的不是西方的宗教神,而是自然神。自然神是不同于宗教神的知识体系,它把世界、自我看作是自然神的形式和外化,故是自然神本体、本根、本原本身,只因形式化了,所以有了障隔和隔阂,因此,人的任务和使命便是,通过化除障隔和隔阂,返还自然神。以此,世界的意义和价值尽在放弃和历练中。可知,世界的一体性、同一不二性是其质,而分离、区别、形在只是表象、暂且。故知,印度的思想形态其主流是人类如何返还自然本根、本原、本体的知识体系,而非是成为位格神,尽享福利的知识体系。它是体悟的、直觉的、灵性的,而非感觉的、理性的、经验的。
     早在公元前16至公元前13世纪的时代,他们的智者就已将自然神义理化,成功地造就了奥义书的学说体系。后来,其思想和学说依然在发展,至公元前6世纪,出现了一个重要人物,他叫释迦牟尼。当年,释迦牟尼是一位部落国的王子,为什么他放着王子不做,而要献身神圣的事业呢?其原因之一,是因为他看到满地坐着、躺着的人,不是没有耳朵,就是没有鼻子,几天没有饭吃,在地上爬着的人到处都是,真可谓残肢遍地。一开始,他以仁慈之心尽力去救助,给这个人饭吃,给那个人包扎疗伤。可是,最后他发现,需要救助的人太多,救无可救。给这个人吃了,那个人还要吃,把这个人治好了,那个人还没有治好。为此,他非常苦恼。他思索,问题不是救这个人、那个人,而是如何从根本上一揽子解决所有人的问题。在一棵菩提树下,他坐了49天,终于明白了,人之所以痛苦,是因为有欲望,没有欲望就没有痛苦,所以,要解除欲望。进而他认为,不只是要解除自己的欲望,更重要的是要帮助众生解除欲望。为此,他创造了一个新的体系——佛学。依然是自然神的义理化,只是,较之它的前辈,它更注重了众生的普渡,而非仅满足个体的觉悟。所以,他采用了宗教的形式。其实,它是有关未来之人的学说和信仰体系。
     印度的社会结构基本上还停留在农业部落社会的状态,乡村自治是其主要的政治方式。印度较大地域国家的出现,可说不是内部原因所致,差不多都是外来者的强加。印度人对国家观念,对地域观念,对权威,对所有这些人为的东西都满不在乎。印度的早期史诗《摩诃婆罗多》,描写了一个部落国王般度从家世到出生、成长、当国王的故事,其间,他和他的亲人、朋友饱受艰辛、曲折,多次死里逃生,最后好不容易做了国王,可成功之后,他却弃之不做,到山里面进修去了。般度的放弃,对释迦牟尼以及很多其他人,都有典范意义。释迦牟尼的贡献是,不仅要有觉悟和灵智,更要把这种觉悟和灵智变成每个人的肉体本身。因为,一般人很难自悟,所以需要帮助;因为,印度的人口非常兴旺,而且很少战争,所以需要安顿;因为,这里自然灾害频繁且剧烈,所以需要引导人们顺从。
     深刻而又自然的印度文化,就这样生成,就这样养育着先天不足的社群和人民。虽然人口兴旺,灾害频仍,却没有导致西方那样的强盗化。这里,自发的战争很少,实际上是很文明的社会,也是很发达和先进的社会。就像刚才说的莫恒卓一达罗,整个城市里连武器都没有,有的只是非常豪华的公共澡堂、高级玩具。所有这些,均是早熟的哲思所赐。
     接下来再看伊朗文明。伊朗文明也叫波斯文明。注意,这个伊朗不仅仅是现在意义上的伊朗,它还包括阿富汗、吉尔吉斯斯坦等中亚这一大片地域。这个地方的地理条件是这样的,它的东部地区紧挨着印度沙漠,但由于地处伊朗高原,高度和岩石地貌使它没有成为沙漠状态,而成了一种砾石状态,也就是碎石渣子,故名伊朗砾地。它的西北部地区条件稍微好一点,有森林,有山地,降水亦丰沛。这个高原砾地遍地都是石头渣子、盐地,几乎寸草不生,树也没有。本地区最好的运输工具是什么呢?毛驴,毛驴腿很小,一脚点下去正好点到一颗小石子上。马、骡子都不行,脚太大,一脚踩歪,就伤着了,毛驴正好一点一个准。所以,苏联打阿富汗的时候,阿富汗最急需的交通工具就是毛驴,卖得比汽车贵,道理就在此。那么,你想想看,农业文明能够在这种地方成长起来吗?所以,这个地方虽然有悠久的历史,可是它就没有办法成为成熟的农业社会,最后只得转移成为强盗社会。
     再看埃及,埃及这个地方本来是沙漠,由于尼罗河的存在,情形便完全改观。这条流经沙漠的尼罗河有一个很绝的地方,即洪水来去非常规律,每年6月22号洪水来了,10月中旬洪水走了。洪水走了以后,留下了大量的细泥沙,土壤肥沃、湿润,农民把种子丢在泥里回家睡觉、玩去,明年来收就完了。可以说,这里的农业条件非常好,至今近6000年前,本地区一直就有很好的农业,主要的居民大多是农民。因此,这个帝国的建立也很早。
     然而,它有两个缺陷,第一个缺陷,这个尼罗河流经的地方有限,即使是被洪水淹没的地方,河水两边的平均宽度只有约10公里,而且,上下的宽度还不一样,上游地段有很多地方是零距离,有的就几米宽,下游出海口大约100多公里。大家想一想,这个10公里的面积能养多少人?所以,自古以来,它生存的人口量有限,今天的埃及,有现代化的农业手段和工业支持,也不过7000万人。这是它的一个致命问题。第二个缺陷更致命,即它跟亚洲之间没有遮拦,人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所以,从公元前2200年前后开始,埃及的独立性就没有了,它变成了中东的组成部分。中东地区有鬼它就有鬼,由不得你说,与你没有关系,我这是非洲,门儿都没有。而且,现在的最新研究认为,埃及最早的统治者,也就是第一代统治者,传说中的荷露斯,就是中东去的。可见,这个地方想好自为之,是没有门儿的事。
     这样的地理环境,造就了埃及文明许多独有的特征。规律性很强的尼罗河造就了成功和稳定的农业产业,但广袤的沙漠却限制了尼罗河的能力,人们生活在逼仄的好与几乎无限的不好之间,于是,文化和文明的印记(主要是石头)中全盘刻录了这种两极化。埃及早期的政治形态和精神形态具有极好的农业社会的特征,如统一帝国、原始自然神崇拜、统治者死后的神化、森严的阶级体制、僧侣祭司的天然绝对性,等等。它们的崇拜体系正处在原始自然神向自然神过渡的转型中,但,原神体系没有出现,更没有西方的那种宗教神体系。后来的复杂化,完全是亚洲的人侵和骚扰所致的结果,当然亦有欧洲人的贡献。
     我们再看两河文明。某种意义上讲,两河文明具备了尼罗河的特征,但缺乏尼罗河的规律性,故又有印度河的一些表象。两河流经阿拉伯沙漠之中,本地区几乎没有降水,它的流量全靠北部山区的降水。由于两条河平行地流经沙漠,所以,两河间及沿岸地区成了湿润之地,这一条件使它成了几乎最早开发的农业区。自古以来,两河的人们在两河中间挖了很多沟渠,修了很多水库。这意味着,两河在很早就是先进的农垦区。然而,由于完全依赖外来水源,这便让它有了产业上的被动性。即,或者,如果上游降水太多,整个两河之间,甚至两河之外的地区都是一片汪洋,沙漠连成一片水泽——历史记录中,大的水灾有时候可以淹上三年、五年,人类对于洪水印象深刻,《圣经》中大洪水的故事,被考古学家认为,其说有据①,在挖出来的遗址中,有一个土壤表层留下了被洪水淹的痕迹,时间大约是距今4500~4600年的时候,土层遗迹表明,这个地方当时被淹得很厉害;或者,如果源头不降水,这里便只有干旱,两年、三年一滴水也没有,河床干涸,整个两河流域都是焦土,与沙漠没有差别,也是很稀松平常的事。这是地理环境方面的一个问题。
     还有,由于本地区是沙漠地区,所以缺少基本的生产资料,一个是石头,一个是木材,而这两样东西是建筑、房屋、村庄,乃至城市必不可少的。本地区的第一棵树是公元前2400年前栽下的,海椰枣,经济林木。原因是,这个地方被农业过度开发,土壤全部盐碱化,不能种粮食,没有办法,想了一个辙,就是栽树,希望通过栽树,改变本地区的土壤结构,恢复土壤的地力。然后,石头本地区一块也没有,全部依赖进口。想想,石头进口,木材进口,水也进口,人家一旦掐脖子,它就玩完,让它有就有,让它没有就没有。
     还有一个更严重的不利,即,两河是整个中东、地中海地区的后花园,而且是不设防的后花园、后菜园,谁想吃菜都可以来摘,谁都可以来。因为沙漠是一望无际的平川和一些起伏的丘陵,骑着马和骆驼都可以轻松来往。这意味着,说抢就来抢。所以,这个地方的文明虽说是很早的农业文明,但是它的局限性太大了。
     我们再看最后一个文明,克里特一迈锡尼文明。这是个地中海文明,地中海地区主要是海洋,周边的那些陆地,土壤条件极其不好,像哪个地方的地貌呢?有点像中国桂林的地貌(但山间的开阔地没有桂林宽阔),多数都是裸露的石头山,在山和山的中间有一些小面积的土层,面积狭小,成片的土地很少,俗称“鸡窝土”,而且,土层较薄,平均厚度约四五十厘米。可想而知,这种土地不太适合草本农业,比较适合木本农业。等一下我们讲到经济方式时,再来说它的后果。
     以上是第一个初始条件,地理环境,它对几个文明的生成有基设的意义。
     第二个初始条件,人种构成。我们来看一下人种构成。我们现在讨论的人种是两个层次上说话的,一个是种族,包括民族;一个是指比这个高位的概念,叫作亚种。
     先看亚种。有些学者研究认为,地球上所有人能够分成四个亚种,这四个亚种中,有三个是比较肯定的,一个是蒙古亚种,黄种人;一个是高加索亚种,就是白种人;还有一个是棕色人种,生活在太平洋岛上,人数很少。剩下的一个在非洲,就是黑人,学者们称他们为尼格罗一刚果亚种。然而,这个黑人的亚种,却是引发了学术争论的话题。如果就现象看,我们看到的都是黑人,但在专家和黑人自己看来,他们内部的差别,比我们和他们的还要大。因此,有的学者认为,世界上的亚种不止四个,起码有二十多个。这二十几个亚种都分布在非洲,即使是专家也很难分清楚,他们相互之间基因的差距,高于我们与白种人、我们与主要的黑人之间的差距。比如说在中非地区,有一种人叫作俾格米人(注意,俾格米人有广义和侠义之分,广义是指身高不足1.5米的黑人;狭义仅指住在刚果伊图里森林里的居民),这种人只有1米多一点高,从个头、体型,哪个地方来看都不像标准人。正因为此,本地的黑人就经常把他们当猎物打,以至于前几年联合国发表一个声明,谴责当地人狩猎俾格米人。早期俾格米人过的日子是一种近似于动物的生活。我们知道,动物没有种植观念(白蚁、蚂蚁除外),也没有储藏观念(极少动物有一点点临时收藏的意识),俾格米人也没有。传说,有一天,俾格米人和另一个努比亚人在森林里发现一片香蕉林,这两个人都觉得这个东西很奇怪,香蕉这个东西能不能吃?那个努比亚人文明程度稍高一点,说,这个东西不敢吃,怕吃死人。俾格米人说,没有问题,我来吃。摘下来就吃。他吃完了以后,那个人看他没事儿,也跟着吃了。后来,那个努比亚人觉得这个东西能果腹,便移到他家门口去种植,从此,他们便有了香蕉。这说明,努比亚人比较聪明,他们知道作物的种植,可俾格米人也不笨,后来,他们享受着一种特定待遇,即,无论走到哪里,看见香蕉就它可以吃。为什么?他们说,这个东西是我们发现的,我最先吃,我要是没吃,你们根本不知道可以吃。由此可以看出来,他们的文明程度还比较低,根本还没有种植的观念。类似这样的一些人种在非洲很多,说不清,我们也不需要有多清楚,因为我们讨论的话题与他们没有关系。
     我们现在看看这几个亚种,他们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们刚才说的中纬度文明带,实际上是指亚洲中部、南亚,以及非洲北部,和欧洲南部这一带。这一带生活的主要人种是三个,一个是蒙古亚种,一个是高加索亚种,一个是尼格罗一刚果亚种。
     这三个亚种人分布情况是这样的,我们假定东西伯利亚是蒙古亚种,即黄种人的发源地的话,可以看见,他们的分布状态是360度的辐射,也就是说,四面八方都有他们迁徙的痕迹。向南不用说了,一直辐射到中南半岛和太平洋岛上去了;向东,越过白令海峡,进人了美洲;向北进入了北极圈,如因纽特人;向西进人了中亚、西亚。
     第二个是高加索亚种,也就是白种人。对于白种人要进行区别,纯种的高加索亚种只在今天的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可以找到,他们被称为诺迪克人——当年,希特勒为什么说雅利安人是最纯种的人种,除此之外,他还特别善待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的人,就因为纯种的高加索人即是北欧人——可以看到,他们的肤色,他们的体形都很特别,长得比较高,体毛多,眼睛是金黄色的,头发要么是白的,要么是金黄色的;到了中欧,你就会发现不一样了,他们的脸形圆了,体态横了一些,肤发也变了,你一看就知道有杂交的痕迹在里面;再往南,到南欧、地中海周边包括西亚、北非,那就更不得了,人的体型跟黄种人差别不大,头发也黑了,这就应该是更杂交的品种。或许可以推论,中欧地区的白种人群,有黄种人杂交的成分,而到了南欧和西亚地区,则可能就有黑人杂交的成分。
     第三个是尼格罗一刚果亚种,也就是黑人。他们主要生活在非洲,有一些进人了亚洲和欧洲。
     由最初的人种分布来看,我们已经获得了一个印象,西亚地区,也就是以两河为中心的大中东地区(包括地中海周边),是人种杂交状况最严重、最复杂的地区。而这,只是初始的分布,往后,你可以继续看到,后续的分布情况只会越来越复杂。因为上述地理环境方面的问题,导致了整个西亚和地中海地区,成了一个没有设防的地域,任何人想进来就进来,想出去就出去。所以,自古以来,这里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具体有多少,我也说不清楚。在估计一个大概的数量之前,我们先来看几个例子。
     比如说,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的时期,生活在西西伯利亚的雅利安人,以扇形方式向外辐射,结果把整个中欧、南欧、西亚,乃至南亚全部覆盖了一遍。它大幅度的改变了本地区种族结构,留下来的后果颇多,其要者是直至今天的印度种姓结构。我们知道,印度的社会被分成六个等级,便是这一次人侵的后果。注意,前面说到印度人民的疾苦,主要说了地理环境方面的原因,其实,雅利安人的人侵,也是非常重要的中间加人条件。雅利安人人侵的结果是,印度原有的土著人群全部变成了被统治者,这帮人侵者就成了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印度是有种姓制度的,6个种姓,对吧?其中,最高的婆罗门就是当时的雅利安人。他们征服成功后,把当地人都变成了低等人。这些低等人低到了可怜的地步,他们过着非人的生活。即使是现代的印度,还有这种等级森严的习俗。你到大街上会看到,上至国务总理、国会议员,下到其他高等级人士,他们都可以在大街上随地大小便,然后,拉完就走。这种东西,一般的话,是没人收拾的。但如果在国会、总统府这种地方,还是有人收拾的。谁来收拾呢?低等种姓的那些人,他们的工作就是干这些事情,相当于中国的清洁工、环卫工。可是,他们不是用工具来清扫的,他们是要用手去清扫。高等级的人拉了屎在地上,低等级的人得马上跑过去,用手把它捧到筐子里,然后再用手把地擦干净。因为自古以来,社会规则就规定要这么干。这是他们社会的一种状态。这是一种不好,还有很多不好。有一本书写了这种情状,作者是一个英籍印度人,叫V.S.奈保尔,现在移居到英国去了,一共有他的三本书(《印度:受伤的文明》《幽暗的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出了中文本,去年夏天就开始卖了,都是关于印度社会状况的描写。其描述的时期既有现代的,如20世纪70年代的,也有过去的,如19世纪。你们可以去看一看。
     此外,比如我们常说的苏美尔人,他们曾有辉煌的文明历史,后来怎么样?不见踪影了。如果不是考古学家们在两河的泥沙底下挖出了楔形泥板,通过解读那些楔形文字,知道历史上曾有过一个叫苏美尔人,曾有无与伦比的苏美尔文化,那么,谁能知道苏美尔呢?他们的消失也是这一次迁徙浪潮的结果。还有很多的情况,就不一一说了。所以说,本地区为什么不能够保持单一性,由此可以看得出来。
     还有一个例子,发生在公元4世纪前后。这个事件原因起源于公元前2世纪。大家看过电视剧《汉武大帝》,里面有卫青、霍去病这么几位名将,成天没完没了在打匈奴人,最后把匈奴人打得一分为二。东匈奴留在了当地,汉化了;而西匈奴则坚决不服,又打不赢,只好向西逃窜。在这个逃窜的过程中间,他们把生活在中西伯利亚、西西伯利亚、东欧的哥特人、斯拉夫人、西徐亚人全部搅动了。这些力量搅和在一起,分别向南、向西进军,结果把整个罗马帝国,尤其是西罗马帝国都搞垮了。其实,连带着把当时伊朗的萨珊王朝、印度的笈多帝国也搅垮了。当然,最严重的是欧洲,今天的欧洲人是什么人?为什么叫德国?为什么叫英国?就是这样一些种族,一个占一块,最后以自己的名字称呼占领地,于是就有了这些国名。由此,欧洲的历史就进入了中世纪,进入一个所谓黑暗的时代。
     我们再看第三个例子。大概从公元7世纪到公元10世纪之间,尤其以公元9世纪为高峰,维京人终于学会了全套的海盗行当,从北欧坐船沿着欧洲的河流南下,或者径直到地中海,把整个欧洲、地中海周边地区抢一遍,然后打道回府。但是,冒着很多风险,还没有走到家里,东西就消耗完了,又得回头再来。所以,后来他们就不走了,在欧洲的一些地方,包括俄罗斯定居下来。这样,欧洲的种族情况又被改观了很多。
     除了这些列举的例证以外,还有太多的故事和事件,告诉我们大中东地区及欧洲、北非人群结构的复杂性,可以说,复杂到了无以复加、难以描述的境地。现在,为了理解这种复杂状态,我们有必要先来了解一下中国的人种和种族情况,看看单一和复杂的强烈对比。
     在中国,同一亚种的前提下,我们可以区分出不同的种族集团。这些种族集团包括:生活在黄河中上游的炎黄太吴集团,生活在黄河中下游的东黎少吴集团,生活在南方的苗蛮集团,主要是三个。不过,有学者认为,依据考古数据判断,苗蛮集团有东西的分别,可以视为两个集团,即长江中上游为一块,长江中下游为一块。前者以崧泽文化为代表,后者以良渚文化为代表。当然,还有一些散在的文化,像北方的红山文化等。也即是说,在中国,种族集团这一级别的社群单元,约有3~5个。那么,同样级别的社群单元,即种族集团在文明带西段有多少呢?至少有60多个。你现在可以想一想,3~5个和60多个,成不成比例?
     然后,我们再看下一级次的社群单元,民族。常说中国有55个少数民族,加汉族是56个,我们觉得够多,我们也有一些民族问题。但,这个数字和相关问题与文明带西段比较一下,又会有什么感觉呢?文明带西段我自己做过粗略统计——很有限的统计,还有很多没有统计到,统计到的是多少呢——3000多个。3000和56相比,能成比例吗?、
     故知,在那个地方,人种和种族构成的复杂是何等样态。在文明带西段,为什么很难有一种东西能够被从古贯彻到今?因为,没有一个种族、民族敢于说,我能坚持到几千年以上。当然,极个别的坚持也有,比如犹太人,他们能够坚持几千年。除此以外,很难有哪个民族说,我可以坚持1000年以上。很多的种族、民族都消失在了历史的烟幕中,以至于在本地区再也找不到苏美尔人、巴比伦人、希腊人、罗马人,到哪儿去找?根本不可能找到。有一些侥幸留下来了,但,早已被杂交和混合了。而且,究竟有多少杂交、混合的种群,也是不知道的事情。我们所知道的结果是,有很多民族都不知道他们是谁的后代。罗马人的后代有吗?没有。最近的只有罗马尼亚人,但,罗马尼亚人可不是罗马人纯正的后代,他们是罗马人和斯拉夫人杂交的后代。现在的欧洲、北非、西亚,很多族群都是这样杂交而来的。
     我想,这样的情态对我们学法律的人,有非常值得思考的地方,即,制度没有持续性,规则没有持续性的问题。我们看到的现象是,欧洲、西亚地域的文化承传表现了奇异的景象。它们也有一些东西,特别是一些精神性的东西,通过一些特殊的方式,比方说宗教传留下来了,但是,大多数世俗生活的东西,如各个社会的制度、规则体系,却很难被正常传递下来。因为,每个新来的群体,它不可能全盘接受别人的东西,这涉及主权和名分问题。比方说我现在推翻了你,我怎么会去接受你的东西呢?不要说在欧洲、西亚,在中国也不行。
     整体来说,古来的中国则不然。中国的情形是这样的,不要说整个国
     家的文化、文明体系,就是一个家族,都能够轻易追溯到4000年之前去。
     我们大多数人家都有家谱,那里面对此有详尽的记载。为什么呢?同种同宗,所有的事情,都是家务事。改朝换代再多,只能换人,而不能换家法。因此,这几千年来,中国改朝换代不少,但所有的规则、习俗、惯例,均是祖宗之法,不可变。每个王朝,对制度体系所能做的工作,也只能是修补而已。这种情况,在西方是不可以的。充其量,只能传递一种精神性的东西,比如希腊精神、罗马精神,大家觉得不错,他们把它流传下来了。注意,它们不是直接流传的,而是中断以后,重新找出来的,是阿拉伯人帮忙保留下来的。但,即使如此,也不可同态地意味着,规则、制度可能被流传下来。我们现在从考古资料中发现有苏美尔法典、巴比伦法典、拉美西斯二世的国际条约之类的东西,可不久之前,我们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些人和社会,当然更不知道他们的法律。
     没有直接的继承性、更新频繁、具有杂合性、因事拟制之类,应当是文明带西段社会,其制度文明的一些表征。导致这一结果的缘由,即是本地区人种构成的复杂程度,超出了我们常人的想象;此外,这种复杂化的人种构成和地理环境,也遏制了地域主导种群的生存,难以出现一族主宰的局面,即使偶尔出现如罗马帝国的事实,也难以长久,于是,整体性的混乱和无序的变换始终处于饱和状态,这更强化了地域性的复杂程度。以至于,始终很难搞清楚本地区的种族状况,即使是研究西方问题的专门学者,经常也是和稀泥,没有分清谁是谁,大家知道个梗概就行了。学术上,西方为什么容易出现那么多的怀疑主义,这与他们的生活环境没有办法清晰化,你是哪儿来的都不知道,有一定关系。你能说什么呢?
     这是第二个初始条件,人种构成。
     第三个初始条件,经济方式。经济方式也即是生存方式,或说,用什么方式生存。虽说古代文明都发端于中纬度带,然而,地域和地理条件不同,导致的生存方式差别亦大,以至于判别轩轻。经济或生存方式的差别,会进而制造不同的生活方式、行为方式,以至于思维方式、社会结构等。所以,经济方式的问题非常重要。
     前面说过,我们讨论的是农业文明,这是前提。问题是,都是农业文明,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差别是怎样开始的呢?其实,我们现在讨论的差别就开始于农业文明的纯粹状态。如果以纯农业文明为标准,那么,会看到,东西方的差别就在于农业文明的纯度上。这就产生了一个标准问题,纯农业文明是以什么为标准的?
     大体上,以草本作物为种植对象的产业,是最基本的农业方式,它被称为草本农业。除草本农业以外,还有木本农业。比较而言,草本农业更容易实现原始生存。因为,它不需要依赖别人,不需要跟别人交换,就能够满足生存需要。即,以草本作物,如谷类、豆类、块根类、棉花类为种植对象的,能够实现自给自足的生活。一般说,只要有较好的土壤条件,播下种子去,就可以等着收获,并且祖祖辈辈都可以靠这个生活。而木本农业则不然,它的产品,可以食用,但,由于我们的胃有构造上的不适应,所以,不能依之为唯一的养资源,因此,它需要交换的补给,否则,生存难以为继。这就告诉我们,草本农业区,是纯农业文明的基本模型。
     有了这样的基设,我们再来讨论问题。可知,东亚地区,是草本植物比较合适的地区。东亚的主要地域没有沙漠,每个地方的降水量都恰到好处,而且土壤条件都非常好,是谷物(包括水稻、小麦、大麦、小米、高粱)农业和各种豆类、薯类、蔬菜类种植的典型地区。可以说,只要你是一个农民,你愿意付出辛劳,在任何一个地方,找一块地,你就能够种庄稼,就能够有收获,就能够过日子了。所以在中国,它的文明和产业特征是非常明显的,即整体性的自给自足、自娱自乐,一派田园式的生活场景。所以,农业在中国就不只是构成了一个基本的、最重要的产业,而且也成了整个中国文化、文明存续的一种载体,因此,中国是一个典型的农业产业方式和农业文明文化的社会。
     然而,相反的文明带西段,我们所看到的,则有歪曲或残缺。下面我们一一描述一下。
     印度是个农业社会,但由于干、湿两极分化,导致本地的农业有严重的缺陷,难以养活那么多人口。印度的人口的确很多,自古皆然,可是,这里人们的生存质量,实在是不能恭维。前面说到,印度地区多数非常湿润,这为水稻作物的种植,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一般说,正常年份,印度的收成的确可以养活很多人,甚至有多余谷物出口;不幸的是水灾的年份,浸泡在水中的庄稼,会在水里泡上两年、三年,甚至更长时间,于是,只好数年颗粒无收。这样的生产,要养好稳定的人口,真是不太容易,特别相对于中国而言,中国人的生活则要舒服得多。
     接下来的伊朗几乎没有农业,只能过着一种游牧的生活。
     两河是农业文明区,而且可以说是地球上最早的农业区。可是,一是过度开发,致使地力疲软;更重要的是没有地理屏障,挡不住四面八方的无休止冲击;当然,还有一点,本地区除泥沙之外,其他资源如水、石头、木材等,明显地依赖外援。这意味着,几乎从一开始,这里除了农业以外,还有对手工业、商业、运输业的依赖,没有手工业、商业的支撑,本地区的人也过不下去。由此,两河流域自始就成了杂合产业之地,不是仅靠农业维持的社会。
     埃及也是农业社会,可是,它地域狭小,承载能力有限;同时,它受到了亚洲的严重干扰,无力坚持既往,农业的单一性最终也变了质地。
     那么,地中海周边地区呢?它主要的作物不是草本作物,因为它不适合草本作物的生长,它主要是一种木本农业。那么,木本农业和草本农业的差别在哪里呢?刚才说了,差别在于,草本农业可以直接作为衣食之源,你种下去的东西可以直接吃、直接穿;而木本农业不然。木本农业通常是以橄榄、葡萄、水果类为主的一种产业,虽然,我们每个人天天要吃点水果,但我想,如果一日三餐顿顿只吃水果,那是不行的。所以,木本农业与我们的生活方式还有点隔阂。在这种情况下,要想生活质量有保障,就得与人家换粮食,调剂一下,这样才感觉好一点。这还不是问题的全部,对木本产品言,它还有一样重要的需求,这便是加工。大量水果收获以后,由于含水量较大,它的储藏和保存,较之草本产品要困难得多,如果不尽快加工,那些个橄榄、葡萄、水果就会坏掉、烂掉。这表明,在这里,加工业、交易业是非常重要的产业。如果不能按期加工和交易,生存的问题依然严重。我们大家听说过泰勒士榨油机的故事吧,有一次,有人对希腊第一哲人泰勒士的行为表示严重的怀疑,问他,他所关注的自然哲学有什么用?因为他成天研究宇宙、自然,不理生计。对此,泰勒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在这一年的年底,他租用了全希腊所有的榨油机。当然,彼时没有人理会他。第二年,希腊全境橄榄大丰收,人们急于要把橄榄榨油,突然发现,所有的榨油机都在一个人的控制之中,这就是泰勒士。现在,出现了极端垄断的局面,要榨油,可以,高价使用。结果,泰勒士这一年赚到了大把大把的银子。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泰勒士在头一年,经过观测天象,他断定明年的气候有利于橄榄生产,会出现大丰收的情况。一旦如此,只要他控制了榨油机,那么,就会垄断全希腊的生产行为,便可以赚很多钱。他以身说法,告诉人们,科学研究是有价值的。这个故事有许多意义的解说,这里要指出的意义是,没有加工业,人们的生活便没有保障。
     由此可知,农业生产方式,对人类社会文明状态及其社会结构的影响很大。不过,我这里需要特别指出,上述文明带西段地域的生产方式、经济方式,绝非只是罗列的这些,更有影响和破坏性的产业方式,应该是海盗和抢掠。由于农业产出不足,难以养活太多人口,加之周边从事非农业,即从事狩猎、游牧的人群过量,以及诸群体之间种族结构的复杂性,结果便轻易地引发了人们的动物性行为:抢劫。在抢劫社会化、广普化的情形下,商人、农民也只好参与其中,于是,抢劫成了社会化的产业。海上抢、陆地抢,整个地域成了抢劫的世界。
     现在已知,由于产业方式的差异,导致了文明形态的不同路向。为什么中国的农业文明是一个单一的文明?因为它的生存行为中可以不求人,就跟打麻将自摸一样;而文明带西段地区则不然,不求人不行,不求人活不下去,你一求人,就知道问题所在。这种单一性、自足性所造成的影响到现在还存在着。比如,现代中国还有一种社会心态,即实行计划经济。为什么要实行计划经济呢?是因为国家认为,我只有自己掌控住了,我才觉得安全和稳定;如果我的命脉所在被别人控制了,我心里会没有底。所以,这种情况下,能源、金融、粮食这几个主要的产业,中国无论如何是不会放开的。当然,加上意识形态的理由,对教育和文化也不还开放。与之相反,在西方,至少在凯恩斯以前,这类产业和贸易行为没有什么命脉不命脉的问题。自古以来,这些都是由人们自己去做的,想做就做,没有什么政府控制的问题,所谓自由经济。有了,我们就吃;没有了,我们也没有办法,再去想别的辙。当然,自从凯恩斯主义之后,西方的情形大为改观,为了国家间的竞争,各国政府得掌控关系国计民生命脉性的产业。此是后话,不待多言。总之,中国人不习惯西方人的经济方式,这与中国自古以来形成的经济结构和制度关系非常大,因此,经济方式对文明的后果影响是非常严重的。
     前面三个条件属于初始条件,即人类文明形态生成以前,它们已然存在着,你只能去附着它,而不能生成它。初始条件具有基设性前提的意义,可以说,是这些条件决定着文明形态的生成和进动方向。然而,任何一个成熟的文明形态,绝非只是初始条件的被动结果,人力的作用不可轻视。因此,我们必须讨论下面这个条件。
     第四个条件,人为主观意识。人为主观意志对文明和文化的影响,主要并非表现在对生存方式的选择上,甚至也不主要表现在对诸如艺术、诗歌、神话之类精神产品的创作上,而应当主要表现在社群结构的组成和精神信仰体系的建构领域。经过比较发现,东西方之于主观意志的利用和依赖,走了领域相异、方式相异、结果相异的路径,非常值得我们思考。
     至少从现象言,我们注意到了以下两种情形的特出。从精神信仰领域看,西方文化表现出了非常强的人为性。自然本根的断裂,虽然依着强盗逻辑,建构了原神体系,暂时地满足了部分精神需求,然而,同样是强盗逻辑的必然力量,又迫使人们必得放弃和反抗这种信仰,致使出现了精神信仰的真空状态,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人为塑造新的精神体系,这便有了宗教神体系的出世。与之相对应,东方社会则继续沿着自然神的大道,一路下行,越走越宽阔,最终导致了自然神的义理化,其中,东方的人为主观意志完全寻由自然必然的意志而为,表现了自然意义和价值的绝对性。
     从社群结构的组织体系看,西方文化则有受自然性支使的倾向,以血亲群为根柢,强化个体的意志和价值,为生存需要结成生存共同体,是为城邦。但是,自城邦而后,在制度体系方面,人为性的冲动又强势推进,直至最后建构了主体构成性的法律体系。与之相对应,东方社会则反逆而行。它的社会组织,几乎完全是极少数人的统治欲望实践的结果,具有十分强势的人为性,而且,一经肇起,便不可收拾,且多半会采用超级大帝国的形式。由于组织形式过于庞大,所以,它的人为性特征通常不加掩盖,张扬肆意。然而,如果要讨论全部社会制度,我们又会发现反常现象,即,它的制度体系具有非常强的自然性表征,常常是自然法则具有本根权威的价值。
     这样差异着的现象,自然有它的诸般原因。这里,我们先且放下原因的探讨,继续看看现象的细节。
     刚才说及的社会组织结构与我们讨论的话题更相关联,故有进一步叙述的必要。
     一般说,国家形态的发生,其原因可由两方面罗致,即,客观需要产生、主观需要产生。这意思是说,政治体制的发生有两个前提,一个是客观原因,比如说为了生存,我们必须组织起来,以便共同对抗、对付外部压力,缓解冲突,以至于慢慢形成一种文明体制,包括国家,包括制度,包括精神体系等这些东西。另一个则是主观原因,它是说,没有生存的需求,只是因为地域中有些人有统治他人的欲望和意志,然后,将这种意志、欲望变成了事实,这样,国家形态同样成立了。
     如果我们把客观原因作为立论的标准,那么,我们会看到,有些地方,有些社会可能不需要有国家。这种地方很多,比如像中南部非洲,像美洲,像大洋洲,这些地方直至19世纪,(局部除外)都没有标准的国家形态,只有一种很简单的社会状态。因为,这里的社会关系依据客观前提,还没有复杂到需要国家控制的地步。即生存的压力太小,不足以把人们挤压到紧致状态,从而形成组织。
     这样的描述,如果把它置换一下,放在东亚的环境中讨论,结果又是什么呢?其实,中南部非洲、美洲、大洋洲的环境和条件,中国全部具有。即,依客观前提论,农业文明过程的始终,这里并不存在生存的压力,也没有外部人侵的压力,小国寡民的社群结构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是一种自给自足的农业社会。但是,在同等条件下,“我们”产生了国家,“我们”建立了制度,“我们”发展出一种博大的文明,并且,这个国家之博、之大,这个历史之悠久,地球上没有人可比。有谁比中国更大、更博、更久?埃及吗?且不说大和博不够,单就历史连续性而言,古埃及的历史只延续到公元前2200年,以后就不是原来的那个埃及了,语言没有了,信仰改换了,体制放弃了,人也换茬了。而中国,人还在这儿,还是我们祖先的后代,我们在这儿没动过窝儿,语言还是那个语言,文化还是那个文化,国家还是那个国家,习俗还是那些习俗,哲学还是那个哲学,历史还是那个历史,等等。其他地方,人都换了好几遍,有的地方至少换了一遍,而中国,一派古朴自在。
     这说明什么问题?为什么我们走了这条道路?如果,这其中没有客观方面原因的追究,那么,我们只能追究主观原因了。其实,中国国家历史的起源,就来之于某些人的人为意志。上面说的“我们”便是指这些人。这个意志是说,我希望统治和控制别人。然后,把这种想法,把这种欲望变成了事实,变成了一种文化和政治运动,并且成功了。于是乎,就在东亚地域出现了国家。那么,这些人是谁呢?是生活在中国黄河中上游地区的西部集团,亦即炎黄太吴集团。更具体地说,这个集团发展到黄帝时代,黄帝改变了这个集团作为地方性自发组织的功能,使之成了东亚地域人为政治实体的原发体,并在他的有生之年建构出了一个人为的超级大帝国。故知,这样一种文明的成立,这样一种国家存在的理由,和西方国家存在的理由是不同的。比方说,希腊为什么要有城邦?因为,作为一个族群,他们人侵了希腊半岛以后,很快依部落占领的方式建立了大小不等的小型实体机构。然而,人侵后的他们(社会组织)不得不面临着两方面对外功能的彰显,一是,在不可能依靠纯农业生存的前提下,他们要向外部世界寻求养资源,而这种寻求通常只能是强盗式的;二是,理由反逆,他们还得对抗外部社群反向的强盗行为。于是,社会组织的内部功能亦得依之转向,他们必须改变纯自然方式的社会组织形式,把部落社会改造成生存共同体。生存共同体,亦即家父共同体。它是由家父们组成并共同管理的社会组织。在这样的共同体中,除家父们享有特殊的人格、地位、权利之外,他者一律没有法定的地位和权利。家父们统治着各自的家,亦共同管理共同体事务,实现对外功能的扩张。以此,人类社会中首次出现了一种人为设定的体制:城邦制。城邦是由法定资格者,即主体组成的社会实体;而家父恰是唯一的资格者。这样,主体化的个体便出现了。一当主体出现,社会组织的功能和价值,便导向进人了权利世界,绝对权力受到限制或控制,是以有了城邦的民主、法治体制。
     一般说,单一农业社会,既容易产生单向的征服和统治的欲望,同时,这样的欲望也容易变成事实。即,农民们很容易组织起来,结成超级大的政治实体。这与产业的单一性、自给自足的能力、农民的稳定温顺,诸般条件大有关系。其中,只要有人有政治欲望,一定会赢得农民们的附会。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地域性的主导族群亦容易生成并稳定。而一当出现地域性主导族群,该地域社会的文化和历史的连续性,通常就有指望了。中国,正是借助了政治动因的发起和催化作用,在农业文明的中期即形成了超级的政治实体,进而由这个实体来维系汉族主导社群的稳定功能,从而保障了中国文化和历史及国家的博、大、欠。可见,农业文明中期,一个地域是否能够形成主导性族群,并坚持下来,是一个文化、历史、国家是否能够连续不断的前提,而这个前提的生成,复取决于它所生存的地理环境、人种构成及经济方式。
     以此而言,文明带西段恰恰存在着这种链条不连贯的事实:地理环境的不优厚、保护的不得力、人种构成的复杂、经济方式的不完整,等等,最终决定了主导性族群生存的困难,间或有一些族群突发性地强大起来,如巴比伦、亚述、罗马等族群,但终于还是抗不住外部强大的压力,只好归于毁灭。
     由此可知,我们考虑文明演化生成的时候,考虑到国家和制度起源的时候,要考虑人为主观意志,它可能是某一些地区独特的理由,但结果不容忽视,它造成了某些地区不同的社会结构和文明制度的兴起,中国就是这样一个典型。而文明带西段多数地区则是由于客观需求的理由,导致了它们特定的国家形态。后面,我们会进一步来看这种客观需求是什么东西。
     这是第四个条件,人为主观意志。
     最后,我们来看一下结果。
     上述四类条件,我只作了概要性的交代。大致说来,它们之间既有价值的差别,亦有逻辑演进关系。地理环境是最基设性的条件,它先于农业文明甚至人类而有;人种构成次之,它有碰巧的意味在其中,即并非说某个亚种或族群只能创造某种文化,而实是随机的结果,如若把黄种人或汉族放在中东地区,结果一定也是如此如彼;经济方式虽是初始条件,但它显然被决定于地理环境,是地理环境的可能性决定着生存方式的能力。可以说,这三个条件几乎没有选择的可能,它们共同作用,决定文明的形态,而不是相反。第四个条件是人力所为,且有选择可能的条件。上述东西方对精神信仰体系和社会组织体制的不同选择,正是这一条件作用下的结果。当然,第四个条件完全受制于前面的三个条件。
     总之,在这四种条件的作用下,我们发现整个中纬度文明带,由于具备条件的差异,由于人们追求的差异,结果历史出现了差异,文化出现了差异。这种差异的结果应该如何描述呢?以下描述是其要:文明带东段最终形成为农业社会、农业文化;印度地处东西过渡环节上,它的社会形态受到过西方的重大冲击,可本质上依然是东方色彩的社会,即农业社会;文明带西段地域,基本上应该称为什么社会呢?可以称为强盗的社会,其中的埃及,是古老的农业社会,但它不可能坚持住农业的单一性,最终以特例的方式融人了这个社会中。
     为什么会说文明带西段是强盗社会呢?现在需要解释一下这个概念。
     本来,两河地区最早并不是强盗社会,而是农业社会。至农业文明中期苏美尔人的时代,本地区农业的发展程度已经非常高,创造了很多成果。如宫殿、城市、商业、运输、阶级、艺术、娱乐、医疗、珠宝、香料、公共澡堂、僧侣、会计、保险、色情、法庭……几乎应有尽有。可以说,这样的生活样态,与周边的狩猎者、游牧者比较起来,真可谓天堂的景色。只是,农业文明中期以前,生活在农垦区周围的那些狩猎者、游牧者根本瞧不起农民——他们的产业、产品和生活方式。
     为什么瞧不起农民呢?我得说明一下。因为农业被发明,主要得益于人类中间的女性,既然是女性发明的,所以早期的男人们认为这个行当是女人干的,不是男人干的,男人不愿意干。那么,男人干什么呢?男人要干刺激的,什么打猎、奔跑、搏击之类,那种才是男人玩的。所以,绝大多数男人都瞧不起农业,觉得这个东西不是他们干的。
     为什么说农业是女性发明的产业呢?这得追溯到狩猎文明之末、农业文明之初。那时,由于前面所说的原因,猎物已然稀少,男人们为追逐猎物,常常外出打猎长期不能归来,时间可达一个月,甚至更长。这期间,留守家中的只有妇女、儿童和老人。于是,女性的责任被无意之中加大了,她们既要哺育后代,照料老人、家务,还要解决生计问题。如何解决呢?她们既不能外出打猎(也没什么可打),也没有时间、精力外出寻找食物,无奈之下,只有就地解决。她们发现,居地周边大量野生的块根类、浆果类、谷类,均可作为应急的食物来源(人类本是杂食动物),于是,采集行为出现了。人们渐渐发现,采集所得亦能解决生计问题,渐渐地,采集演绎为了种植,狩猎演绎出了畜牧,一个新型产业出现了。最后,那些湿地和水源充沛的地方,成了人们愿意聚居的区域,成了最早的农垦区。生活在这里的男人,最后不得不做出让步,由猎人转变为了农民。
     一当男人群体的主流转移成为农民,那么,该地区的农业产业就宣告正式成立。比如早期的两河流域、尼罗河两岸、印度诸河谷、东亚地区,先后都经历了这样的转移。因此,这些地区有幸成为农业文明的先锋。可是,除这几个地区以外,其他地区和其他一些人则不然。
     有的人认为游牧比农业要好,农民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流着大汗,最后还不见得有饭吃。放牧多少好一点,坐在马上拿着鞭子赶,牲口放一段,我走一段。所以,相对而言愿意当游牧者、牧人。这也和有的地方只长草,不太好种庄稼有关系。
     还有一些人,仍然要坚守着狩猎行当,认为那样刺激、激昂。
     剩下的另外一帮人仍然不肯转,因为他们压根儿就瞧不起农业和农民,他们生活在农业区的边缘,在不可能继续做狩猎者的情形下,转变为职业军人,靠专门打仗为生。西方有雇佣军,就是从这儿起源的,他们以打仗为职业,只要给钱就行,打完就结账,结完账就走人,再到另外一个地方接着干。
     还有一些人,没仗打也可以,就是不愿意做农民,于是就组织起来,每年至少三个月,多则半年时间,在山里搭一个大篷子,几乎所有18岁男性都进去了,过了时间再回到现实生活中来,那里面所有的行为、事件,都不对外透露,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搞清楚,他们带有一种宗教性的色彩,从来也不公布内部的秘密。像古代印度、希腊都有这样的团体。如希腊的奥尔弗斯教派,就十分典型。他们的秘密直到毕达哥拉斯的透露,才为外界知晓一点皮毛。
     还有很多的人,他们宁愿游手好闲,也不愿从事农业。
     至于那些因为分工的原因,自始就不曾当农民的人,就不用说了。
     总而言之,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不愿意当农民的人,觉得农民那么辛苦。可是,到农业文明中期,突然间,事情发生了重大的转折。我刚才讲的那些成就,到农业文明中期都出现了,城市涌现出来了,国家涌现出来了。农业的收成、财富的积累、人们的穿着打扮、吃喝拉撒,还有若干女性职业,样样都显得那么不一样。那些猎人、游牧者终于感觉到了世界的变化,食物、美女、化妆品以及珠宝、装饰品最终把那些游牧者、狩猎者的眼光吸引过来了。现在,他们发现,与其那么辛苦到处找猎物,与其每日顶着太阳光在牧场上转悠,还不如去打一次猎,成果丰厚得很。只是,现在打猎的对象变了,不是动物,而是农民。
     公元前4000年左右,文明带西段的社会情态发生了巨大的变革,这个变革意味着一个严酷的历史时期——混乱过渡期的开始。前古典时代结束了,人类盲目地走进了相互厮杀、搏斗、竞争、对抗的场景中。特别在大中东地区,无休止的流血、死亡、毁灭,成了此后历史的主流。这里人们的职业开始发生改变,产业结构开始发生转变,很多人放弃了游牧和狩猎行为,把狩猎对象转移到农民身上,打抢农业社会。这一行为一开启,就不可收拾。
     受灾最重的就是两河流域。因为,这个地方是整个西亚和地中海地区的中心地带,没有设防的地方。那些游牧者和狩猎者,开始是打一次就走,打着打着,最后发现,非常得不偿失。因为,打劫者非常辛苦地抢了一回,没有吃多久就吃完了(当然,其中部分原因是对抢来的东西不重视,浪费的很多),吃完了又得回来,又去抢,这是一种情况;第二呢,你抢多了,被抢的人也不是傻瓜,他们开始设防了,所以后来再抢就会感觉困难了,双方可能开始搏斗了。原先一下子就能抢得着,后来,20天不一定抢得着。有了这种辛苦的经历,有些人就学精了,来了以后不走了,住下来了。可是,不走了,又有新问题出现了。当初,这帮狩猎者是来打猎的,他们的方式是把人杀掉,抢东西、抢女人。现在呢,要留住下来,就得当农民,可是,这帮猎人无论如何是不会当农民的,怎么办?最后,他们做出了一个重大的行为改变,不再屠杀农民了。为什么呢?你把人杀光了,谁给你种田,谁给你做饭呢?所以,为了自己的生存,要留下人种田、做饭,留下人做衣服,留下人伺候你。人留下来以后,你得管,管不住不行,所以,这就有了一个新制度的兴起——奴隶制度的兴起。
     比较而言,奴隶制度是一项文明的制度,因为它跟把人当猎物杀死相比,是非常文明的行为。把人留下来以后,被奴役者总会反抗的,为了解决反抗问题,征服者发明了特殊的管理方式,用青铜链子把人锁起来。人类有哪个部分比较适合穿链子呢?肩颈之间的骨头,它叫什么?锁骨,对吧。就是这个地方穿一根链子,脚后跟这个地方也可以。这就是锁骨的来源。这样,人类社会就有了奴隶制和奴隶社会。
     这里得插一个话题,为什么说只有西方才有奴隶社会?问题在于,首先,奴隶、奴隶制、奴隶社会是三个不同的概念,所指对象不同,有奴隶,不一定就有奴隶制,有奴隶制,不一定就等于奴隶社会;其次,西方所说奴隶与中国的奴和隶,不是同一论题。在西方,奴隶是一种社会形态。它是说,一个部落、一个种族、一个城邦,因为外部入侵的成功,被整体消灭了法律身份,从而成为法律主体的对应者——物。它是一种少数征服者对多数人统治的状态,其中,任何被法律划定为奴隶的人,他的身份终身不变,而且必须被继承。即奴隶的儿子、女儿,永远是奴隶,你不能改变。在中国,奴与隶是一种刑罚惩罚的名类,原因是某人犯罪了,而受到的一种惩罚。它的要害在于,暂时身份的限制,一旦惩罚结束,即可恢复原有身份,不涉及身份的继承问题。此外,中国还有一种附籍人,即依附在豪门大户的人群,以及某些门客,这些人并没有失去法律资格,只是特殊历史状态下的一种逃避方式。故知,不能拿西方的体制随便套中国的历史和社会。
     下面,转人正题,继续看文明带西段的情况。
     那些主宰了某个区域的人,其实也不安心。当你把第一拨人,假定是原居民当作奴隶统治了,坐享其成的时候,你不能阻止新的一帮人到来。新来的这一帮人也会把你杀掉,或者把你变成奴隶。如此,来了一拨又一拨,于是乎,在几千年中,反反复复、你来我往,大家都以杀人、抢劫为目的……
     结果人变成了什么?
     学生回答:海盗。
     海盗是小意思,真正的强盗是陆地上的。那么多的人全部以杀人、抢劫为生,你不杀人,不抢劫没有办法生存下去;当然,你杀人、抢劫也生活不下去,但,至少可以出一口气。那么,你想一想看,不当强盗生存不下去,当了强盗也生存不下去,只是,当强盗,生存的希望大一点,就算你不需要奴役别人,可为了生命,你不当强盗行吗?不可以的。这表明,这里是每个人都必须当强盗的生存环境。当每个人都做强盗的时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情态?你说这样的社会能不叫强盗社会吗?
     其实,每一个人,每一个在本地区生活的人,即使他是一个强盗,都希望获得一种安全的生活,希望有安全的感觉。然而,安全实在太难了。举一个例子看看。
     我们都知道古代两河地区有一个巴比伦王国。其实,巴比伦就只是一个城市,或说,它的有效控制领域主要是城墙以内。城墙以外,一般没有兵力去驻扎,住着一些普通的老百姓,种有庄稼,该收割的时候就得抢收,要不然,就有人来抢。可以说,外面的地方人家想来就来,想抢就抢,至于其他更遥远的地方,则多是荒无人烟。基本上,所谓巴比伦王国就是这样的一个概念。巴比伦城,作为两河地区强盗社会中的城市,有点像大海中的孤岛,四面八方全是虎视眈眈的抢劫者。因此,这个城市要想生存下去,它得有绝招。它的绝招是什么呢?就是城墙的坚固。这不仅使它得以幸存了一段时间,而且,巴比伦文化也因此张扬后世。这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城市,中国有一个词叫作固若金汤,可以用在这里。
     这个城市是一个正方形的结构,它的外围是一道城墙,每一边的边长大概是22000米,加起来全部周长将近80公里。这道城墙的高度是多少呢?城墙高度约92.4米,城墙的厚度是多少呢?25.6米。城墙外面是一道护城河,很宽。当时,城墙的建筑材料即是用这护城河里的泥土做成的砖,砖长约1.2米,宽60公分,砖的厚度约30公分,砖是用火烧过的,都上有彩釉。用砖砌城墙,用沥青黏合,这样做起来的城墙,够坚固吧。这还不是全部。因为,在外墙的里面还有一道内墙,内墙的高度也是九十几米,只是薄一些而已。整个城市只有几个城门做出口,这几个门一关,整个城市就封闭了。刚才说固若金汤,这样的城墙算不算固若金汤?中国有哪座城市做出过这样的城墙来?应该是没有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在强盗社会,你不做成这样是不行的。然而,非常不幸的是,这么一个城墙包围着的城市,这么一座被后人称为“空中花园”的城市,居然还有两次被攻破了。由此可见,什么是强盗社会,强盗们有多厉害。
     这两次攻城的情形大约如下。
     第一次用了3年的时间,第二次用了7年的时间,都是波斯人攻破的。
     第一次是怎么攻破的呢?波斯人围了巴比伦3年,一直攻不下来,万般无奈之下,他们找来了一个工程师,希望这位工程师能够找到攻城的办法。这位工程师骑着马,绕着这个城市转几圈,什么破绽也没有找出来,攻城的办法也没有想出来。这座城市有一个建筑上的特点,是什么呢?就是河流与城市的同一。这个城市是这样建起来的,河流从城市中间穿过,城市建在河的两岸。虽然,城市沿着河岸的地方没设防,没有建城墙,但,河里老在流水,而且河水流得很急,基本上从河里进不了城。当初这样设计,已经有了这一考虑,并且,面向河的地方不设防,也便于城市两边的人互相往来,便于人们从河里取水、用水。波斯人看看这边,看看那边;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于是,这位工程师只好离开城市,决定往上游走走看。当他走到了离城市大概有二十几公里的地方时,豁然明亮,一下子找到了攻城的方法。
     是什么方法呢?原来,在河流的上游,在此前大约一百多年的时间,当时有一位巴比伦王,叫尼布甲尼撒(或说他的妻子尼托克丽司),为了调节城市用水和农业用水,在上游挖了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洪水来的时候,水就流到湖里面去,洪水没有了,干旱的话,就把湖水引出来,作为生活用水和灌溉用水。这样,巴比伦就会常年有水。工程师逛到人工湖这儿来,一下子就开窍了:既然湖可以调节水量,我反其道而行之,现在把所有的水都拦到湖里去,河道就会怎么样呢?就干了,对吧。河道一干澗,就等于说,河道变成了一条大道,直通城市中心,整个城市都没有设防了。于是,巴比伦被攻破了。这是第一次攻破。
     第二次,巴比伦人接受教训,上次因为河岸不设防,被你攻破了,这次他们把河岸也筑起来了围墙。由于城墙高固,这次不行了,这一次波斯人真的没有辙了。他们用了7年的时间围城,还是毫无进展。这一次,巴比伦人确实做了很好的准备。里面储备的资源可以吃、用20年。他们事前把与战争无关的女人、小孩都杀死了,只留下成年男子。因此,城市的供给没有问题,水没有问题,粮食也没有问题,他们是想玩持久战,跟你较量20年。眼看着这次攻城不行了,可最后,波斯人还是攻破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那么,是用什么方法攻破的呢?大家看过《三国演义》,里面有一位老将军,叫黄盖,还有一个统帅叫周瑜,周瑜围攻曹操的军队,相持不下。最后,黄盖献了一计,愿意充当间谍去曹军营中,以破曹军。但,此计的先行条件是,黄盖必须演苦肉计,被周瑜打伤。此计的结果自不待言。从此,中国有了一句俗语:“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黄盖演的是中国的苦肉计,这里同样演的是苦肉计。下面我们看看,这个苦肉计如何苦。到了第7年的时候,波斯人实在没有办法,要放弃了。因为巴比伦城内一点事儿也没有,他们的食物储备充足,没有生计问题,所以不怕。我们知道,即使像中国古代打仗,时间过长,会出现严重的供给困难,以至于会出现人吃人的现象。可是,巴比伦却不会这样,人家准备充分。这对波斯人来说,实在是心有不甘的事情。其中,有一位将军不甘心至极,就去找国王,献了一计。这个计策的结果是,他把自己的手砍了一只,脚砍了一只,舌头割了一半,然后,让他的士兵用木板把他抬到巴比伦城门下,要求对话。说,我们的将军被我们的国王惩罚了,现在他感到很伤心,想投奔你们这儿来,云云。大家想想,这比黄盖,哪个更悲壮!
     舌头割了一半不能讲话了,看了半天又没有手,又缺了一只脚,受到这么残酷的惩罚,心想,这人应该没有问题。于是,巴比伦人就放这个人进去了。进去以后,先养伤,等伤养好了,他就请求带兵出城作战,以雪残身之仇。他一共打了三次战,第一次开了一个门,杀了2000波斯人,第二次又开了一个门,杀了2000波斯人,第三次再开一个门,又杀了3000波斯人。三次仗打完了,巴比伦人终于很相信他了,于是乎,就委他以重任。有一次是一个宗教节日,全体巴比伦人都去参加庆祝活动,因为大家都觉得很安全,城市再守20年都没有问题,正好这个波斯人在这一天当值城官,他们就把整个守城的重任都交给这位波斯人。这个有点像《智取威虎山》,看过这曲戏吗?《智取威虎山》中有个英雄叫杨子荣,他扮土匪胡彪,混上了土匪座山雕的老巢威虎山,用一张所谓“联络图”取得了座山雕的信任,在大年三十儿的那一天(这天正好也是座山雕的生日),他当上了值日官,他撤了全部岗哨,让解放军直捣座山雕老巢,全歼土匪。这位波斯人几乎在2500年前,就玩了杨子荣的游戏。他把城门全打开,让波斯人进来,巴比伦就此完了,波斯人把这座城市夷为了平地。
     大家想一想,这样的一个城市,这样艰苦的战争,不在强盗社会,可能吗?所以,通过西方的战争史,你就会看到,那个惨烈程度比中国要艰苦得多。
     有人曾经做过一个统计,这个统计说,5400年以来,全人类——其实这个全人类应该分别一下,如果把东方割出来,这个统计还是成立的,在这5400年中——只有329年的和平时期。特别提醒注意,这329年不是说今年没有打仗,叫作一年和平,而是说,今天一天没有打仗,一百年以后的某一天又没有打仗,就把这一天、那一天抠出来,加在一起,加出来的329年。除此而外,其他的5000多年,天天在打仗。
     天天在打仗,这意味着什么?它是说,以两河为中心的地方,是一个强盗和混乱的世界。你看电视上,阿拉伯人、犹太人,等等,没完没了地打,很多小孩都当兵打仗。我们觉得不可思议,怎么那么小的孩子都当兵打仗啊。可这就是事实。阿富汗有一支部队,12岁的儿童当司令。为什么呢?因为本地区不分年龄大小,只要你能动都是战士。
     当然,强盗也有规则,我们以后再讨论这个规则。这里,需要回答刚才的问题,为什么要祛魅反神?就是因为,在这种极度变革、极度不安全、极度动荡的社会环境中,神已经不管用了,神的权威不见了。在平稳的情况下,神当然什么都可以管。后来,动荡出现了,神管不着,人们开始怀疑神。无论对强者,还是弱者,神都不管用了,一切还得靠人类自己。自己有本事我就打,打赢了我就成了英雄,我就成了有资格的主体;打不赢、不幸运的,对不起,命都没有了。试想一下,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相信神么?所以,原神为什么倒霉?就是这个原因。一方面,是人类的自我意识日渐成熟;第二方面,也是生存的压力太大,让人们根本没有办法去幻想、去寻求一种安全、一种好的环境。你最后也只有把气往人身上撒,当大家连气都撒不完的时候,只有向神撒气了。于是,就出现了这么一种状况:反神祛魅。
     其实,如前面所说,东方社会也有反神的倾向。只是,东方是农业社会,产品的单一、种族构成的明晰和供给的充足等条件,使生活环境和社会结构没有文明带西段那么复杂,人们感觉比较安全,因此,人们没有那么一种拼搏的心态,相对而言,虽然有成熟的自我意识,有成熟的自为能力,但,他们的变态心理没有被激发出来,所以,只是浅浅地表达了一下反神的意思,却没有出现驱赶神、毁灭神的事实。既然神已经不是绝对的了,没有过去的作用了,那我也不去打乱神本身,只是让你在一边待着。最后,我们的政策是,敬天命、重人事。而在西方,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打不打你都活不下去。这是场景的差异。于是,文明带西段以此整个地进入到一种特殊状态,我称它为强盗社会。
     所以,我为什么强调这个强盗社会?你们体会一下。这个强盗社会不是我们说的打家劫舍、抢东西之类的小事情,而是真正的生存搏杀,是人命关天、种族存亡的大事情,是拿生命做游戏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生存方式。我老说一句话:比较而言,中国人是在生活,西方人是在生存。要体会一下,什么叫“生存”?它是说,今天晚上,你睡下了,你带着刀睡下了,明天早上,当你起床的时候,你的身子起来了,你的脑袋能不能一块儿起来,实在是没有保障的事。也就是说,你今天活着,明天是什么状态,你根本不知道。中国有一句俗语,叫作“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明日忧”。这大约可以用来较好地说明文明带西段的生活样态。
     可知,在这样一种强盗生存的背景之下,那里的人们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有了怎样的艰辛。我想,我们应该对此有所理解,才能够理解他们后续发生的事情。由此亦知,现代性,古代的现代性这种文化运动为什么会发生,它是特定的环境、场景和历史过程的产物,它与生存方式紧密相关,它是一种必然的过程,如果不经过这么一种转型的变化,人类不可能有后来的成就。所以,我们在理解西方文化时,一定要注意到这个节点。因为,西方文化是中东、西亚文化延伸出来的。
     现代性出现了,强盗社会形成了,现在需要救济。因为,神不管人类了,神也管不了人类。而人类还要生存,社会还要延续,如果我们没有一种制度的安顿,没有精神的救济,人类,特别是文明带西段的人们,就会完蛋。因此,人类要救济自己。靠什么救济呢?靠的是精神和信仰,靠的是理性、觉悟,靠的是制度、规矩。
     我们讨论的话题,人域法的起源,便是从这样一种根由中生长出来的。当然,所有这些精神的东西、制度的东西,不是说一天就生长出来,而是,今天生一点,明天生一点,后天又有了一点,是这样的慢慢生成的。我们民法里面有很多的规则,比如诚实信用原则,比如对等、公平、正义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不是学者们拍脑门拍出来的,恰恰是强盗社会的环境中,陌生人之间在强盗的行为方式之外,在搏杀的夹缝中慢慢地锤炼出来的。可以肯定地说,这些东西在它们的形成期,其往复率很高。我今天坚持这个原则,明天又有其他的花招。甚至,我这一辈子可能就有那么一次,坚持了某个原则,然后全部再为强盗行为。也就是说,西方的制度、精神,是几千年间,这一次那一次加起来,慢慢形成,最后才被学者们规置出来的制度体系。
     这是经过了多么艰苦历史过程的锤炼和曲折,然后慢慢获得的文明成就。
     上一次我们谈到,在农业文明中期,全球出现了一种观念浪潮,就是反神祛魅。这表明,文明社会,必得用非常残酷的方式去脱胎换骨,以求文明的阶段性转换。正是这样的转换,才成就了人类文明的过程。
     现在,文明带西段社会的历史进程中,出现了几样特别的东西。
     第一,如上所述,强盗社会出现了。强盗社会的出现,乃受赐于自然环境的不完整和经济方式的不充分,是这两项条件导致了资源稀缺,而人种和种族构成的复杂化,进而加剧了稀缺的程度和冲突的无序。以此,生存变成了一切,一切都是为了生存。生存高压之下,社会被迫全面强盗化。根据恶性循环定律,强盗化所激发的必然是人性中的动物性,以及自利性和强烈的自我意识。正是这种动物性、自利性和自我意识的冲动,导致了反神祛魅的结果。其实,强盗化所带来的后果,远非只是反神祛魅,它的其他后果如下。
     第二,伦理责任的收缩。前已言及,人性是由动物性和神性杂合的产物。人性中的神性,具有广延价值、虚化自我、责任外化、义务先导、利他扶弱的功能。人之所以为人,即在于人类受着神性的引诱,试图返还神本身。在这样的驱动之下,人类有无限广延责任的倾向,特别是在单一的生境之中,这样的外化倾向,常常能得到很好的发展。比如东方社会中的印度和中国,都为此树立了良好的典型。然而,设若生境反单一性而为,出现了上述的多维化、杂合化、资源稀缺、生存高压的状况,那么,人的神性不是被压制,就是被扭曲,结果,生存是一切,变成了自我是一切。这种现象,就是伦理责任的收缩。在生存高压之下,人的行为能力其实是被限制着的。寻找食物、占有资源、满足欲望之类,会成为人们想法的主要或全部,以至于没有空间去思考他族群的得失、利益问题,至于人的价值、终极关怀、终极意义之类的问题,更不进人其思维的范域。
     从另一层面讲,在生存高压的条件下,任何他者都是有限资源的竞争者——就像非洲草原上的狮子一样,猎狗、豹子都是竞争对手,所以,它们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任何它们能够找到的猎狗、豹子的幼仔(雄狮还要多一项屠杀,即人侵的雄狮首先得杀死前任狮王的孩子)-一般说,面对竞争者,动物与人类的动机是相同的,即灭之而后快;但是,在行为方式上,人类与动物却是有差别的。动物可依本能行为,不需要考虑道德因素;而人类则不然,从心理学的角度言,人类本质上受着神性的支配,所以,他的任何行为一定有道德的考虑(限制),差别仅在于,有人服从了这种道德的制限,有人反抗了这种道德的制限。那么,这种差别是怎样出现的呢?机巧就在于,反抗者在心理上完成了道德伦理的解脱,而不是他没有道德意识。如何解脱呢?唯一的途径是,伦理责任收缩。一当人们认为,我就是我自己,不关及他者,任何他者都是敌对的冲突者,那么,杀死他者、抢劫他者、虐待他者、欺诈他者,所有这些都会成为非常合理的行为,不会有心理压力。所以,竞争的前提即是,疏远竞争者,不承担对竞争者的道德责任。这是人与动物的不同所在。
     伦理责任的收缩,可以让人们心安理得地去为所欲为,这便失去了为人的种种制限和条条框框,获得了动物般的自由,它极易于支持秉承力能主义的英雄人群——他们的行为和心智。古代两河地区和古代希腊的强悍原神体系,正是这种心智生成和发展的强大观念背景。可不幸的是,背景再强大,最终也敌不过人类之自我的膨胀,既然是英雄,无论如何他是一定要走人将背景也反掉的极端境地,否则,就不会有英雄的意义和价值。现在,英雄已经完成了他们造型的成长期:道德伦理责任收缩的完成、利他制限的解脱、原神反抗的实现、动物般劫掠屠杀的肆意。这些,在恶化逻辑的演绎中,仍然只是后续若干结果的前件,事态仍在进行中。
     第三,人与自然的割裂、与他群的分致。伦理责任的收缩,使每个人只在乎他自己和他的族群,除此之外,一概推出了责任的边界。每个族群都与他者为敌,或者视他者为工具和物利资源,结果,每个人和每个族群都在两方面断裂了应然的关联关系。这便是,人与自然的断裂、群与群的分致。断裂的结果是世界的孤立化和自我化,它会更强化对抗与冲突。然而,孤立与自我、冲突与对抗只是表象,更深刻的结果是对文明带西段人们世界观的预设。
     第四,世界的点子化、外在化。现在,人们看到和理解的世界,是彼此独立、没有关联、完全以个体方式存在的集合体,因此,相互之间的冲突、对抗、猎杀、抢劫诸般行为,具有天然的合理性。这种看法和解释,便是世界的点子化。即世界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点或子组成的,或说,世界是点或子的相加,它们之间是碰撞关系,没有本质的相同性。此外,既然是相加关系,那么,你我之间,永远是外在关系,你是你,我是我。因为外在,所以,每个在都必须,也只需要自己负责自己,不必寻求和承担利他的责任;而当自己不能负责自己之时,那也只好自认倒霉。这种世界点子化、外在化的观念,直接生成了后世西方文化中的哲学、物理学和政治学、法学诸学说的根框。不过,最严重的后果,是自然本根伦理的断裂。
     第五,自然本根的断裂。自然本根,亦称自然本根伦理,或本根伦理。依东方自然神论的理路,世界由两层意义构成,一是其本根、本体、本原;一是其本根、本体、本原的表现形式,即在的世界。在的世界是由自然本根、本原、本体决定的。当然,如果分得更合理一些,世界实由三界组成,即体、相、用或体、存、在。体分殊为相,诸相同构而为在,存即相,用即在,结果便是大用显全体。这里,我们不讨论哲学问题,回到主题。依东方智慧而言,世界是它自身,没有内外分别,所有的在只是本根的不同表现形式,并无本质差别,因之,你我、彼此是同一的、关联不辍的,进而,相互之间,应有互助、互养、同构、和谐的责任。或说,一体之仁,而至同一不二。这种责任、仁、同一,便是本根伦理。
     本根伦理对人类的思想观念有决定性的影响,依从者,世界、人域的和谐便是最高价值;断裂者,世界便会点子化、外在化,便会各自为在、彼此冲突对抗。对文明带西段社会言,后者正是其状态。强大的生存压力,逼迫人们责任收缩,断裂与自然的关联关系,视自然为赤裸裸的物、资源,尽享占有、支配之利,视他群为敌人、无关的他者,以至于世界终于出现了结构上的点子化、外在化的理解和解释,出现了社会结构的个体化、主体化的罗致。
     从此,文化形态、知识体系、精神解说、制度框架诸般文明内涵,均得依人力而为,不受自然本根的约制。于是,人为的文化现象得以出世。自己解说自己,自己设计自己,自己救济自己,成了不二法门。
     从此,人们陷人了不可解脱的矛盾状态之中,一方面,世界和他群已成为外在、对抗者;另一方面,人们所有的生存行为和需求,又都离不开自然和他群。这意味着,人为文化的建构,有难以拔出的困境,后世,宗教神的出现,即是这种困境使之然。因为,仅靠人性中的理性救济,实在难以周全,于是,外在权威的介人,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自然本根的断裂,使人类失去了终极的依凭,结果亦使人类的神性向往被扭曲。在文明带西段,人们希望成为神,这与东方社会的神性向往,有形式上的类似性,然而,内质的差别,却难以同语。在西方,成为神,是享受神的不死、安逸、快乐、能力,是个体快感的实现及永续,具有生理性的价值;而在东方,成为神,即是返还神本身,完成神性的完满,它是个体的扬弃、肉体的放逐,甚至也是人类的放弃。可见,两者的差异非同小可。这样的差异,也决定了救济方式的分致。
     现在已知,人与自然、与原神划开了距离以后,它有自己独特的内部事务需要去打理,需要进行管理、处理,于是乎,人域内部事务占据了人类的主要时间、空间、精力,因此有了新的文明形态。然而,我们不得不正视的是,当此的人类其实并没有成熟起来,那个时候的人类充其量也就是人类的婴儿期,反神祛魅、断裂自然本根其实是婴儿走向幼年时代的骚动,是一种过渡状态中的必然情形。这就明显地暴露出了很现实的问题:人类如何能够自救?如何能够自我管理自己?
     的确,有理由把从此以后的历史和文化形态称为新的过程。这个新,即新在人类开始了自我救济和自己管理自己,而此前,这一切全由原始自然神、原神包揽。这样,我们便由混乱过渡期进人了古典文明的时代。这是一个建构和自我救济的时代。
     这个时代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人类怎么样能够自救和管理自己。尤其是在人类心智并不健全的情况下,这样一种救济和管理变成了非常艰难的事业。坦率地讲,人类并没有找到成例来做这项事业,人类一直在摸索、在瞎撞。这样一个探索和摸索的过程,是一个很艰辛的过程,人类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比方说,我前面谈到,文明带西段的人类是用鲜血、用生命的代价来书写历史,来完成这样一个过程的;而文明带东段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虽然没有那么剧烈的屠杀、抢劫这样一些现象,然而,农业社会所建构起来的帝国体制也让人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因为,农民不仅仅要养活自己,还要养活自己头上的庞大的帝国,养那么多人,而且还听他们摆布,听他们支配,这亦给人类的心灵增加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所以,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不管它是以什么方式进行自我救济、自我管理,其过程、其代价都是非常惨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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