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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 法治之父:吕库古
     理解法治,除了必须满足上面的三个要件(支柱)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即法治依赖什么样的背景成立?为什么要依赖这种背景?我想,这个背景主要来自于神——神的命令、神的意志。
     前面,我们讲神的时候,已经讲了很多神与法律的关联关系。在一般的关系之外,我觉得应该强调一下以下命题,即没有神的意志,西方法律就不可能产生出来。何以如此呢?这里,我重点讲一下一个人和他的事,即可获得理解。
     这个人叫吕库古。中文里这个名字的翻译有好几种,有人译莱库古,有人译吕库尔戈斯。不管翻译成什么,指的就是这个人,我们用吕库古,这个名字比较简单,也符合中文习惯。吕库古是什么人物?为什么我们要把吕库古放到这儿来讨论呢?原因是,吕库古有一个称号,叫“西方法治之父”。我想,这个称号足够让我们对他重视。现在,一个人如果被称为什么什么之父,就说明他对某一样东西或事业的架构和制造,有很大的开创之功。而被称为西方法治之父,这就意味着,他与法治有直接的关系,这样才可以被人尊称,否则不会有人给他这样一个称号。
     吕库古生活在公元前9世纪,也就是距今有近3000年的历史了。这么久的一个人物,对法治有什么样的贡献呢?我们现在来看一看,这个人有什么历史地位。此亦说明,西方法治起源甚早,距今有3000年历史,实际上应该还不止。吕库古是斯巴达城邦的摄政王,其实他也当过国王。一提到摄政王,很容易让我们想到跟这个称号有点相关的另外一个人物,这就是中国西周的政治家周公姬旦。考察起来,周公姬旦和他类似的地方还真不少。
     比如说,他们生活的时代很接近,周公是公元前11世纪,吕库古是公元前9世纪,相差200年左右。这也说明,这个时代也很特别,即它是人类进人解释哲学以后,开始进行文化缔造的一个很重要的时代。中国出了一个周公,对中国后世3000年的影响很大,而吕库古,作为西方法治之父,意味着他对整个西方的文化、历史、制度,也有很大贡献。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相似的地方。比方说,周公姬旦也当过摄政王,而且,这两位政治家都是从兄长手中接管政权的,亦都被其兄长指定为国王,是他们放弃了国王位,转而为摄政王的。
     他们还是各自地域社会精神文化的承传者。为什么这样说呢?我们知道,现在,一说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时候,一定要说到中国古代的几部经书,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古代的“五经”——“五经”由孔子删定,有时也说是“六经”,“六经”除了《春秋》一部经与周公没关系之外,其他五部经书——都与周公有直接或间接关系,对不对。《周易》是他亲自编撰的,《尚书》里有近10篇文章出自他的手,《诗经》是他下令搜集的,《周礼》是他写的,《乐经》也是他写的。你想想看,这六部书的大部分不是他编的,就是他写的,而中国文化就是靠这几部书来维系的。可见,这个人对中国的历史文化很重要。吕库古同样重要。一提到西方,我们动不动就要提荷马,《荷马史诗》为什么会流转下来?也是因为吕库古。据说,吕库古旅游到希腊的亚洲部分(就是今天的土耳其)的时候,得知这里有一户人家,收藏了一部荷马写的诗歌手稿,他便去拜访这户人家,并在他家里把这部书稿看完了。看完后,他很高兴,说这书写得真棒,当场就手抄了一份,让他的下人送回国内。于是,《荷马史诗》就流传下来了。可以这么说,通过他的手,《荷马史诗》才得以流传下来,如果没有他,就没有《荷马史诗》。我们都知道,西方文化有两个源头,一个是《荷马史诗》,一个是《旧约》,这两个东西是西方文化的源头。这说明,他们在这方面太相似了。
     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就是两个人当了摄政王以后,都遭到了别人的诽谤,这个也非常相像。不过,在面临毁谤之后,两个人的处理方式就不一样了。周公采取暴力镇压,东征三年,把造谣者杀的杀、关的关、罚的罚。而吕库古的处理方式则大不一样,别人造他的谣,造了谣怎么办,他自己不干了,他把自己流放了。在流放的13年间,他到过埃及、土耳其、两河、伊朗,还到了印度。在这13年间,他采访各个国家的政治制度、政治体制,然后悉心研究,从而制定了一套最好的制度,这个制度就是后来被称为法治的制度,这是他出人意料的地方。当然啦,周公平叛以后,也进行了制度体系的建构,所谓周公制礼作乐即是。可见,他们同时也是各自地域制度文明的缔造者。
     我们现在来看一下吕库古的主要业绩。吕库古的兄长是一位斯巴达国王,兄长不幸死掉了,死的时候,他把王位传给了吕库古。这样,他就当了国王。刚才说了,这一点和周公相似,周公在周武王死时,也被遗命为王,只是周公不愿意当,就让他的侄子姬诵当,并把遗嘱藏了起来。吕库古当王以后的一天,他嫂子来找他,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的嫂子跟他说,她怀了他哥哥的遗腹子。现在,她要与她做国王的弟弟吕库古谈一桩交易。交易是什么呢?她说,我把这个小孩弄死,但你要娶我为妻。也就是说,她想继续当王后。吕库古开始不知道他哥哥有一个遗腹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心里头一下子炸了,不过,没有表现出来,因为这涉及的问题太大了。于是,他对他嫂子这样说,这样不好,你自己的小孩自己弄死太残忍,你还是回去生小孩,你把小孩生下来以后,交给我去弄死,其他的事待生完孩子再说。他嫂子很高兴,高高兴兴.回去生小孩去了。待他嫂子走后,他把手下的招来,告诉他手下的说,我嫂子生下小孩以后,如果是女孩,当场弄死,如果是男孩,不要经过她看见,直接抱过来交给我。
     有一天,他正在组织开会的时候,他的侍卫突然抱着一个婴儿进来了,说是前王后刚刚生下来的孩子,是个男孩。这时,吕库古马上抱着这个婴儿站起来,举起那个婴儿,当场对所有参加会议的人宣布,老国王下台,新国王继位。所以,他没当几天国王就下来了,让这个婴儿当了国王。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全国人民都震惊不已,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突然被告知一个婴儿当了国王,很多人感觉很惊异,也感到很兴奋。可是,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很不高兴,谁呢?前王后。她为什么不高兴?她还想当王后,她现在能当吗?当不了。在西方,体制与东方不一样,它那个王虽然是终身制,却只限于这一代人的权利,国王死后,什么王后的特权跟着也就完了,没有什么王太后、太王太后之说。也即是说,你的原身份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现在和普通老百姓没有差别。而要想继续享受特权,她就得嫁给现任国王,这样就可以继续当王后。问题在于,她嫁给吕库古可以,但儿子当了王,她就没戏了,她不能嫁给自己亲生的儿子。吕库古的行为,断绝了她的念想,而她又不敢直接去找吕库古理论,因为当初说的,只是他们俩的事情,没有第三者在场,吕库古大可不认这个事。所以,她气得要命。气得要命怎么办?她有一个兄弟,也是一个贵族,她就教唆这个兄弟去造吕库古的谣,说这个吕库古欺诈全国人民,耍鬼把戏,怎么样怎么样。这一造谣,全国人民一想,这个事情真玄乎,怎么会突然抱一个婴儿过来当国王?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对。吕库古看到了大家对自己的不信任,被逼无奈,也顾不了许多,就宣布他不当摄政王,并把自己流放了。希腊历史上这样的事情还真不少,政治家弄不好就得把自己流放。
     吕库古在外逛游了13年,那个国王小孩也长到了13岁。这个小孩子当然不知道怎么治国,全凭他妈和他舅舅这一帮人瞎鼓捣,结果国家被搞得一塌糊涂,全国人民都怀念吕库古,特别希望他回来执国政。于是,就派人去找他,还真把他找了回来。
     回国之前,他先去德尔菲神庙求神谕。说也奇怪,他一走进神庙,那个神女祭司阿佩亚就说,啊,吕库古,你终于来了。我不知道,该把你当成人,还是把你当成神。这句欢迎词很高调,一般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待遇,他一进去人家就这样欢迎他,所以他心里很高兴,认为开了一个好头。接下来他便问神谕。他问神说,我想建立起人类历史上最完整的宪法制度,可不可行?神谕说,完全可行。我前面曾经说过,古希腊的神谕,通常都是模棱两可的答案,唯独对吕库古的回答是直接的,即他怎么问就怎么回答的,这是很特例的一件事情。不过,神谕对他有一个提醒,说,你所有的制度、规则都必须是不成文、口传的。问完神谕后,他就很高兴地回去了。
     回去以后,他先开了一个公民大会,宣布了神谕的意思。实际上的意思应该是,我告诉你们,开始,我之所以走,是因为你们不信任我,我就走了。现在,你们非要我回来,请我回来,请我回来干什么,你们就只有听的份。所以他说,我将按照神的旨意去办事,你们要对神发誓,听从我的主张。这意思是说,我请示了神谕,神说我能够建立最好的制度,因此你们要听我的。这样一说以后,所有人都没辙了,大家都向神发誓,并且给了他绝对的权力。故知,斯巴达的整个宪法和法律制度是靠他一个人建立起来的。那么,他建立起了什么样的制度呢?我们来看一看。
     他改革的第一类制度是政治体制。
     政治体制改革包括以下的内容。
     第一,设置了一个30人的元老院。这是西方元老院的起源。他的这个制度有所来源,如果追溯它最早的出处,应该追到两河流域苏美尔人的长老会议。这个长老会议就是最早具有主体资格的家父共同体的权力机构,那些有资格的长老(即家父),都是国家权力的组织者,他们可以决定所有的重大事件,国王实际上只是一个执行者。在古代两河的时候,长老会议是非常设的权力机构,预事议制,并且,所有的长老都有资格参加会议,可斯巴达却有所不同。吕库古改造了这一制度,他使元老院成为常设机构,组成人员必须竞选产生。元老院由30位元老组成,通常只需选28个人就够了,国王是另外两个人的当然当选者。这两位国王有双票权,即,他们的一票视为两票,其他28个一人一票。这28个人是怎么选出来的呢?条件包括,60岁以上(为什么叫元老,其中有一个年龄的因素)、守法公民、完成纳税义务、没有道德瑕疵。
     第二,竞选。怎么个竞选法?他的竞选方法很简单,全体有公民权的人都到一个大广场上,坐成一排一排,面前放着一根木头,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根棍棒。在坐着的人的前面,放着两排桌子,桌子中间有一个通道。然后在广场的旁边有几间小房子,共5间,这些房子是密封的,一间房子里坐着一个人,他们负责记票。由于房子是密封的,所以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的任何东西,只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参加竞选的元老——我来参加竞选,你也来参加竞选,我们——按照抽签的顺序,一个一个地从前面放着的两排桌子中间的夹道走过,一个人走过以后,停下来,过一会儿另外一个人再走。当被选举人走过的时候,下面的选举人就开始投票,投票的方法很简单,拿起手中的棍棒,敲前面的木头,如果你同意经过的人当选,你就狠狠地敲,如果你不同意,你就不用敲。坐在房子里记票的人,根据敲击声音的响亮程度,来记录当不当选,如果声音非常非常大,就当选,如果不大就不当选。房子里有五个人在记票,他们是分别记票,最后看五个人所记的结果是不是一样的,如果五个人记的不一样,就要看多数和少数,多数者当选。总共从中间选择28个人,这样,元老就选举完了。元老是终身制,如果出现了死亡,或者出现了严重的违法和道德问题,可以免掉。其补选方式同刚才一样,也是敲木头棒子,敲得响你就当选,敲得不响你就完了。
     这是元老院。可以说,人类的竞选制度是从他这儿产生的。
     第三,国王制度。斯巴达实行的是双国王制,两个国王也是古老的制度。前面说过,其实,它是一个战时国王,一个常任国王的制度。吕库古对国王的制度也有设置,其中,有一部分关于国王权利义务的规定,这个规定的内容很多,我简单跟大家介绍一点。国王的一个权力是开战权,就是宜布对哪个群体或地区作战,这是国王的权力。但是,国王有一个相对应的义务,即,一旦开仗,国王必须站在第一位,要死你就第一个死,如果没死那是侥幸,要死就先死。这个规则是一个很厉害的规则,它意味着,国王你不能宣布开战,而你不去打仗,门儿都没有。然后,国王其他的权利还有很多,比方说,献祭的时候,国王坐在首席,奉献完了,祭品必须分配,杀的猪马牛羊全在,要分配那些肉,对不对?这个时候,国王有权得双份,这就比别人占便宜多了,得双份,很了不得。然后,还有一个规定,就是体育比赛、竞技比赛的时候,最好的位子留给国王,这也是一项权利。你不要小看了这个权利,这个权利在古代是一项很重要的权利。因为,观摩那些比赛,是每个人的一项荣誉。然后另外的权利还有,如果哪一个家庭死了父亲,家父的管理权终止,这个时候,如果这个家庭有女孩子要嫁人,国王有权帮她选女婿,这也是一项权利。还有一个权利是,国王死的时候,全国的妇女都必须披麻戴孝,还规定了哭丧的时间,是多久,记不得了,别人没有这个待遇。
     以上是国王诸多的权利和特权。当然,国王在国家管理方面义务也不少,打仗时第一个送死是最大的一个,其他的还有一些,我们不多说了。可见,在斯巴达,国王制度不是自说的,不是说国王想当然,要怎么就怎么样,而是通过法律规定下来,一点都不能乱来。故是政治改革里的主要制度。
     第四,设置阿佩拉曾会议。这个阿佩拉曾会议是个什么会议呢?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国民大会。这个国民大会,它的权利由法律规定。按规定,阿佩拉曾会议只有通过和否定提案的权利,没有提案的权利。这一句话听清楚了吗?清楚了。这是分权抗衡的原始方式。它意味着,阿佩拉曾可以否定提案,退回给国王或元老院;阿佩拉曾也可以通过提案,使之成为法律。但,你不能说,你这个提案不完整,我阿佩拉曾给你改两个字(改动改动),让你们过了。这个不允许。所以,阿佩拉曾会议自己没有提案权,补充一下都不行,你只有过或不过的权力。一个非常简单的规则,却是真正的分权规则。剩下的问题是,谁有提案权?元老院和国王都有提案权,他们提一个提案来,过还是不过,由阿佩拉曾自己决定。过就是法律,不过就不是法律。阿佩拉曾的权利就是这样规定下来的。
     第五,设置五长老法庭。还有一个是五长老法庭,它是司法机构。这个司法机构,由几个长老组成,他们审判一般的案件,重大的案件国王要亲自参加监审。我们看到,基本上,在这个宪政体系里,吕库古已经把西方三权分立的架构拉出来了,这就是后世为什么称他为西方法治之父的原因。应该说,这个称呼是有一定道理的。
     第二类制度是经济制度。
     经济体制改革,有很多也很有趣,和我们后来的一些制度有关系。
     第一,吕库古重新分配土地,每个人保留的大概是15公顷,其他多的土地全部公有,分给没有地的人。他此举的目的是希望消除贫富差距。因为,他回国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都贫困得非常厉害,有的富得不得了,有的穷得没饭吃。当然,这些人都是指贵族,不包括奴隶。我曾说过,法律上,奴隶、外来人,都不算人。吕库古试图通过平均分配土地的方式,去解决这些贫富悬殊问题。
     第二,他更大的一招,在改革货币方面。原来,斯巴达流通的货币是硬通货,也就是金币、银币,现在,他下令全国不准金币、银币流通,只准铁币流通。大家想一想,把金币、银币换成铁币,有什么后果?现在我们来数一数后果。第一个后果,比如,原来我家里有10斤黄金,现在换成了铁币,变成了一大屋子钱,看起来,钱多了,心态会比较好,但是,接下来就有问题了;第二个后果,原来的硬通货,质量高,体积小,我找一块布一包,随便放在哪里,很容易收藏,现在10斤黄金换成铁,可能要换一大屋子钱,库存负担加重了;第三个后果,原来10斤黄金一藏就藏起来了,外人很难知道,而铁币则是一大堆,任何人都能看得出来我家里有钱;第四个后果,原来想买东西,揣点碎银子、碎金子,我一个人就可以搞掂,现在,我要买稍微贵点的东西,还要找人帮我挑钱,麻烦多;第五个后果,硬通货是全世界流通的货币,走出希腊都管用,人家认识黄金,认识白银,现在,铁钱就我斯巴达一个国家用,不用说走出希腊,走出斯巴达别人就不认了,破铜烂铁到处都是,谁稀罕,这意味着,你不能与别人做买卖,拦截死了国门;第六个后果,还有一个更重大的问题,斯巴达地处地中海的一个半岛上,这个地中海属海洋性气候,空气中什么成分多?盐分多,当然还有潮湿,这些和铁有一种什么关系?氧化反应,对吧,第一个月,看着钱多,我高兴,第二个月,我依然高兴,第三个月,我看着可能就有些不对头了,再过半年,一屋子钱就变成了一堆锈铁渣滓,旧了,没有用了,我上半年是富翁,下半年就变成穷光蛋。用货币贬值的方式调节国家经济政策和经济形态,这种事情,第一个就发生在吕库古这儿。如此方式,最终当然就改变了斯巴达的贫富状况。这是一招。
     第三,还有一招,这一招我们可能都熟悉。你们听说过中国1958年的时候,曾经弄了一个什么制度?
     学生答:人民公社。
     对,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制度的主要内容是,土地公有,各取所需。其中,公共食堂(俗称大锅饭)是主要的表现形式。它是说,一个生产大队,或一个生产小队(人民公社下属的组织单位,大队通常是一个大村子,或一个包括若干自然村的行政村;小队则是自然村居多)成立一间公共食堂,每天做非常多的饭,任何一个人(不限于本大队、小队)都可以来吃,有肉吃肉,有饭吃饭,吃饱了、喝足了,你可以走人,不用支付,也不用管收拾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有人帮你清理。这个制度叫公共食堂。那么,这个制度从哪儿来的呢?就是吕库古干的。
     吕库古把斯巴达全国变成若干个食堂,规定,所有的人——这个所有人还是指贵族——都必须到公共食堂就餐,否则,你得放弃政治权利。吕库古的制度是这样设计的,每个人给你15公顷土地,但,其中收成的85%要交到公社,15%留给自己用。你想一想,85%都交公了,你不到食堂吃饭,岂不亏死了。所以,为了不吃亏,你不去也得去。可是,吃食堂里的饭,对穷人来说,是大好事,而对富人来说,则不好。原因是,按规定,那个食堂是四菜一汤,基本上是粗茶淡饭、大锅饭,多放几瓢水,多撒两把盐,煮熟了,捞出来,吃吧。在这种情况下,穷人当然高兴,至少天天管饱,富人就吃得很不爽。那富人能不能在家里吃饭呢?在家里吃,理论上可以,事实上不可以。为什么不可行?按照规定,一个公民每月超过几餐不在公共食堂吃饭,就得给你记上一笔,这就意味着,你有了德行上的劣迹了。以后,凡属政治权利这样的利益,就会因此与你无关。比如说,在竞选的时候,你就没戏了。所以呢,为了将来能成为政治领导人物,我必须从现在开始循规蹈矩,严守规则。当然,也有例外,两种情况之下,你可以回家吃饭。第一个例外是,从事宗教活动过了开饭时间,你可以回家吃饭,这项规定导致了一个什么结果,大家从事宗教活动都很卖力,这样,好歹可以指望回家吃好一点;第二个例外,如果是外出打猎,错过了开饭时间,可以回家吃一顿,不过,这一规则里,还有一个小制度制衡它,那就是猎物的85%要充公。
     大家想想看,吕库古的这些制度让人们,尤其是富人有什么样的感觉。最后弄得大家吃也不对,不吃也不对。而更要命的是,所有这些制度都是他们自己讨来的。因为把吕库古请回来的是他们,向神发誓遵守吕库古的改革的,也是他们,现在,正是他搞的这些鬼东西反过来折腾你,所以,所有的贵族都不敢说话,真是哑巴吃黄连,吃闷亏。原来,各人在家吃得那么好,现在,吃大锅饭,一瓢水,一瓢汤,和那些穷人在一块吃饭,而且还要听他们唠叨……他们心中的那个气呀,都快爆炸了。后来,他们终于慢慢想到了一个办法,想整治整治吕库古,以解心头之恨。他们找到一个小伙子,这个小伙子年轻,不懂事,老人们一挑,果然就来气了。有一天,吕库古刚吃完饭,从食堂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这个小伙子从后面拉住了吕库古,找茬,没说两句话,一拳头就出去了,结果把他的一只眼睛打瞎了。后来,吕库古只有一只眼睛。这个事情算不算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如此情形之下,你们想想,吕库古是如何处理这个事件呢?怎么着?把他也打一顿?
     学生回答:关监狱、服苦役、劳动改造。
     还有什么方式?
     学生回答:……
     什么?没听见。
     学生回答:吕库古把自己弄伤。
     把自己再弄伤?那是为什么?
     学生回答:舍身喂虎。
     这个意思?没有意义,他没有虎可喂呀,他把自己再弄伤,砍掉一个胳膊,又怎么样,没起到什么好作用。这个思路不对。这里不是别人没饭吃,砍一只胳膊给别人吃一顿的问题。我们一般地会这样理解,这个小子,他触犯了国家法律,人的眼睛是身体器官中比较重要的,如果我们现在把一个人打瞎了,也要负一定的责任,这在哪个社会也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处置,况且,吕库古不是一般人,他是国家的领袖。但是,吕库古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的处理问题方式还是大出意料的。他是怎么处理的呢?他满脸流着血,没说任何话,只是拉住那个小伙子的手,把那个小伙子牵走了。牵到哪儿去了呢?他让这个小伙子在他家里住下来,从此之后,压根儿就不提这个打伤的事,一个字也不说。在伴住的一个月中,这个小伙子天天看着吕库古的生活,怎么起床,怎么洗漱,怎么处理公务,怎么待人接物,等等。一个月以后,这个小伙子被感动得五体投地,后来成了他的忠实追随者。这个处理结果满不满意?满意吧。政治家就要这样干,政治家不能太重得失,一只眼睛打掉了算什么,半个脑袋掉了都没事,对不对。
     这是有关经济制度的改革。经济改革中还有一个制度,就是反对奢侈浪费,不准穿好衣服。其实,斯巴达人已经没有钱买好衣服穿了,所有的钱都没有了,家里头就只有废铁一大堆。即使有钱也没有用,吃饭不用钱,穿衣服就是粗布,没有地方消费,后来,这些个钱就自动没了。
     第三类制度是婚姻制度。
     婚姻制度他也做了很多改革。关于婚姻,吕库古有一个定义。婚姻是干嘛的呢?婚姻就是为了传宗接代,其他没有任何意义。这就不像现代人,或别的地方人所理解的,什么婚姻首先得有爱情,还说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等等。吕库古不这样认为,他的观点非常赤裸裸:男女之间就只是性关系和性行为,性行为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健康的后代。他只需要健康的后代。所以他规定,所有原来贵族有钱的人,可以多找妻妾,或者找美貌少女,现在改革了,只有年轻、帅的、身体健壮的小伙子,才有优先权去挑选美丽的少女,而且可以试婚。也就是说,小伙子对某个女孩子要是觉得不满意,他可以不要,再试别的女孩子,直到他满意为止。这样做的结果是,美丽女孩子被人家挑完了,剩下的要么是年龄大的,要么是有问题的,总之是不好的。如果我长得不帅,或健康不太好,也没有了好女孩子,那我不找,单身行不行?不行。他规定,你不找一个女人结婚,还要给你惩罚。惩罚的方式是,冬天很冷的时候,让你赤身裸体,绕市场每天跑40圈,直到你找一个女人结婚为止。所以,好赖也得找一个。他这样规定的理由在于,你可能不帅,或不太健康,但,你生的孩子说不定是健康的、帅的。他急需为国家增添人口,所以强迫大家结婚。
     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强迫人们淡化两性的神秘感。他有一个强制性的规定,所有的小伙子,实际上是裸体生活,每人的行头就是一件披风,白天是衣服,晚上当被子,不论冬天还是夏天,别的衣服不让穿。而那些女孩子穿什么衣服呢?实际上就是超短裙。这个服饰到现在还保存下来了,今天的超短裙就是从他这里起源的。只是,那时候斯巴达的女孩子穿得比现在更开放,她们只穿一件连衣超短裙,里面不再有别的衣服,不准穿内裤(那时也没有裤子,有裆裤起源于汉代的司马相如)。而且,这个连衣超短裙只有一只袖子,另一只是无袖的,超短裙两边要开衩,衩要开到腰部来,实际上就是两片布。他认为,两性就不应该有什么神秘感,应该是赤裸裸的,人与动物在性的方面没有什么差别。
     如果我生出的小孩不健康怎么办?不健康他有办法对付。小孩一生下来,第一个见到的绝不是父亲、母亲,他设置了一个政府专职官员,这个人有点类似我们今天的产科医生,他既负责助产,也负责对刚出生的小孩做身体检查,一检查出有残疾的小孩,马上丢到山沟里去了,只有健康的小孩保留下来交给父母养。这是有关婚姻的制度。
     第四类制度是教育制度。
     他的教育理念和我们现代人理解的不一样,现代教育是教人读书识字,明白道理,学专业知识,人家不这样干,他认为,教育就是为了培养战士。为此,他设置了如下制度。斯巴达人家的小孩养到7岁,父母就管不着,必须交公。政府成立有一个专门组织,负责教育、管理这些少年儿童。这样的组织中国过去也有,西方现在也有,西方叫童子军,中国叫什么?儿童团。可见,儿童团、童子军也是吕库古发明的。这些小孩子被编成5个人一个小组,几个小组合成一个班,几个班组成一个连。这样,就有了一个准军事的建制。这些个小孩的组织之中,每一个小组、班、连,均选出一个组长、班长、连长,他们实行连坐制度。也就是,一个单位里有一个小孩犯事,其他的小孩要受同样的惩罚。所以,每个人必须眼睛盯着别人,你不能犯事,你犯事我就告状。他们的惩罚是什么惩罚呢?这个建制还有最关键的一个组织者,这就是大队长。若干连设置一个大队,设有教官一人,大概是20岁左右的优秀青少年担任。这个教官的权力特别大,所有别人都不能干预。他对付犯事的小孩的办法就是拿鞭子抽,抽到什么时候呢?抽到流血为止,不流血不叫惩罚,而且是连带地抽,一个人犯事,几个人跟着抽,那是赤身裸体地被抽。你说,我披着披风抽,门儿都没有。
     训练的内容就是,不论冬天、夏天,赤身裸体地摸爬滚打,不教你读书识字,而且也不跟你说话,儿童相互之间也不准说闲话、聊天,否则就要受罚。所以,整个斯巴达人培养到成年以后,都有一个明显的行为特征:话很少,不说话。
     有一个说法,说,古希腊有两个社会是完全对立的,这两个社会,便是雅典和斯巴达。它们在很多方面都有对抗、竞争,其中的一个行为表征便是,雅典人的话特别多,而斯巴达人则是完全相反,几棍棒都打不出一句话来。像雅典的苏格拉底是比较典型的好说者,传说他碰到一个树桩都能说三个小时。我们前面说了苏格拉底很多的故事,知道他早上一起床,也是一件披风(他可能穿着别的衣服,早上起来,披风)往背上一搭,就穿一双破鞋子出门了,不洗脸的。然后这个时候,就有一个连续性的动作跟着发生,他老婆会从后面一盆水兜头上淋下来。这大约是世界上泼妇这个名词的来源。他的老婆家里比较富有,老婆陪嫁的时候陪嫁了一个小庄园给他,而他是不管事的,一切由他老婆打理,他老婆烦死他了。他的工作就是成天到处找人说话,找人讨论,什么叫勇敢?什么叫正义?什么叫公平?等等。碰上谁就问人家,你懂不懂,回答了,再接着问,问到最后,直到把人家问傻了,别人都无话可说,这时,他又会说,我最无知,我什么都不懂。你说,这种人招不招人烦,不但他老婆烦他,而且别的人也烦他。为什么最后他被判死刑,有一部分原因在于,大家觉得最好把这个人处理掉,要不然他们受不了。你们看,这就是典型的雅典人。碰到任何一个人,他都能够跟你说得上话,他们善于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无聊的话。用今天的语言说,他们擅长讨论抽象问题,形而上的问题,和现实生活不搭界的问题。
     而斯巴达人则不然。你跟他说了一天,他的回答始终就是嗯、啊,完了。有一个故事说,有一个国家受到了外敌入侵,就派大使到斯巴达,向斯巴达元老院请求支持。这个人在斯巴达元老院发表请求演说,讲了好几个小时,还没讲到正题,这时候,有一个斯巴达元老站起来说,尊敬的先生,你打住,你不就是要借面粉吗?你别讲口袋,直接讲借面粉好了。这话是什么意思?应该这样理解,有人想借面粉,但面粉得用口袋装,而这个口袋用什么材料制成的,这个口袋怎么编织的,等等,其实是与借面粉无关的。来人本意是要借兵打仗,却一直没有讲到借面粉(借兵的)事上来,尽说一些无关的废话,所以斯巴达人就着急了,要他别讲口袋的事情,直接讲借面粉(兵)的事。大抵上,这个来使很擅长演说,试图用优美的话语来打动斯巴达人,不料,斯巴达人不买这个账,结果岔住了。
     这个故事典型地说明了斯巴达人特别少话。因为,他们的教育不是培养你说,而是培养你做,培养战士。那些小孩从7岁开始进人教育体系以后,一直到12岁教育完成。教育完成时有一个结业考试。这个考试很简单,即,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偷一样东西回来,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考试有点不道德,给人的感觉是教人偷。其实,斯巴达人的一套制度和行为方式,并不难理解,因为他们生存在强盗社会,强盗干的就是偷、抢这样的事,它是不需要规则的,不同的只是,斯巴达人把这种行径推到了极端,并且制度化了。传说,有一天,一个12岁的小伙子在进行毕业考试,他到处找不着考题,最后他来到山上,找到了一个狐狸窝,便抓了一只半大的狐狸。他很高兴,就用披风把狐狸往怀里一裹,掉头往回走。这只狐狸开始抱着也没什么,也许是肚子饿了,也许是闻到了肉香,就在他的怀里把他的肚子咬开,扒出肠子吃起来。限于规则和荣誉,这个少年一路忍着剧烈的疼痛,吊着肠子往回跑,回到考场,卷子一交,倒地上就死了,他也毕业了。
     大家想一想,这种培养制度,这种体制,能不培养出战士吗?吕库古要培养的就是斗士。后来,为什么斯巴达人打仗都非常牛,打得满天下闻风丧胆,300个人敢与几百万人对抗,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经过这样的训练,他们什么都不怕,一个人也能面对全世界,100个人同样能面对全世界,不是我们人少,我们就不打了,从来不这样。
     还有其他一些制度的改革和建构,比方说丧葬制度。原来死人很隆重,穿衣、裹足、找棺材,找地方,不一忙乎。吕库古觉得,哪儿来哪儿去,怎么来怎么去。你不是赤身裸体来的吗?那么,你死的时候就应该同样赤身裸体,充其量用一张褶子一卷,就在市场上挖一个坑,埋了就完了。
     吕库古建构的制度主要就是这些,还有一些小的,我们就不说它了。
     制度建构完了以后——我们想一想吕库古还会干什么?他的任务当然是想让这个制度长存下去,能被整个斯巴达社会坚持下去。于是,他召集了全体斯巴达人开会。会上,他宣布一件事情,说,我打算去一趟德尔斐,去问问神,我们建立的这个制度好不好。现在,我要你们所有人发誓,在我回来之前,对我创建的制度一个字都不能改。所有人都觉得这个有什么了不得,你不就是去德尔斐吗?去德尔斐,行。于是乎,所有人都发誓说,在你回来之前,我们绝不改变你建立的制度。人们发誓完了,他就高兴地走了。他去了德尔斐神庙,首先问神,我建构的这个制度好不好?神说,你建立的制度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好的制度。他很高兴,把这个神谕写下来,派他的手下送回斯巴达去了。然后,他又重新焚香沐浴,再问神,一个政治家最高的使命和价值,就是为了国家的稳定和安全,为制度的架构而献身,现在,你既然说我的制度是最好的制度,那么,我就应该为我的制度献身。为此,他决定说完这个请求以后,就不回去了。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有两种说法。有的说他是在庙里坐化了,有的说他在附近的山里饿死的。不管怎么死的,反正他没有再回斯巴达去。
     然而,这一不回去的后果是什么?斯巴达人就苦了。斯巴达人发誓说,他回去之前,这个他所建立的制度不能改,现在,他永远不再回来了,斯巴达人就永远不能改变他的制度。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以后,斯巴达一共经历了14代国王,500余年,他所建的制度没改一个字。一直持续了500多年,你就能够想象得出来吗?为什么西方的制度那么有效,现在找到源头了吧。
     这里面,有人为制度的合理、合法、有效献身。这种政治精神,值得思考。他不是为别的献身,就为制度献身。想想看,我们中国有哪个政治家曾为制度献身?没有,对吧。这是第一。第二,他的制度是接受神的命令、意志来建构的,并且其他人也都对神发过誓,他回来之前所有人都不能改动这个制度,这个所有人也包括后代。那就是说,制度一经建构人们就只有遵守的份了,就是制度不好也不能改。正因为此,我们最后才看到了将近500年不曾改变的结果。
     前面说到,当年,波斯的薛西斯二世,率领几百万大军,想征服希腊。他们跨过博斯普鲁斯海峡,进入欧洲,却被300个斯巴达人把他的队伍给挡住了。挡住的地方叫温泉关,是一处濒海的狭窄关隘。在关隘外的山上,薛西斯二世看见战场上的情景,他气坏了,但还不得不称赞斯巴达人。他之所以气坏了,是看到自己的几百万人打不了300个人,让他心里面很窝火;而要赞扬斯巴达人,则是觉得斯巴达人太不可思议了。于是,他就找来一个人,想知道究竟。这个人是前斯巴达的国王,叫戴玛拉托斯,因为犯有过错,被流放出了斯巴达,他便投奔了波斯。这个戴玛拉托斯对薛西斯二世说了很长一段有关斯巴达人的话,基本精神是这样的。他说,斯巴达人你千万不要小瞧他,他作为一个人可以面对全世界,他要是一个整体,那就更不可思议了。为什么会这样?原因是因为,这个社会的人,都对神的意志、对法律有一种几乎本能的信仰和崇拜,所以他们能够坚守下去,能够战胜任何敌人。这个话最后果然被印证了,我们前面说过,这300个人在战地的山崖上写了一条标语,说“过路人,请告诉拉凯戴孟人,我们是为了遵守神的法律、神的命令而战死在此的。”
     我想,说到这里,关于法治,你们现在应该有一点印象了。有没有点印象?这个制度可不是我们想当然的一个制度,它是从西方文化之根里生发的一种制度,是建立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中的一种制度,是经过特殊历史的熏陶和缔造,才获得的一种制度。它里面既有人类的智慧,也有英雄们的贡献,还包括西方人才有的独特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恰恰是东方社会很弱化的。
     原作P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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